第十二章 异梦（2）修

武林大会当日，武林正道或大或小上百门派齐聚思无山顶。这一日的思无山庄人头攒动、盛况空前，各门派各居一方，都打着绣了自家标志的大旗。

除却苍山派的丁之一与思无派的陆文斌，少林、武当、崆峒、华山、峨嵋、丐帮、唐门、无极山庄、断刀门、霹雳堂等当其时威震江湖的门派代表无一例外都出席了此次盛会，众人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在前任盟主被刺杀后尽早选出引领群雄的豪杰，维持武林秩序。

武林大会巳时举行，此时不过辰时，众人便趁着机会三三两两聚在一团，边讨论着当前时局，边打探着其他门派的情况。

丁之一与陆文斌作为武林最具影响力的两大门派掌门，身边自是追随者甚众，毋庸置疑，下一任武林盟主必将在二人当中产生。但认为丁之一略胜一筹的占了多数。虽说陆文斌论武功威望不输丁之一，支持陆文斌的门派代表亦不在少数，但思无派毕竟是后起之秀，而苍山派建派历史久远，誉满天下，且与少林、武当、峨嵋、华山等大派是唇齿之邦，被刺杀的前任盟主萧震海乃华山派掌门，与丁之一更是莫逆之交，此番看来这武林盟主的桂冠当是落在丁之一头上无疑了。

陆文斌自是将众人的讨论听得仔仔细细一字不落，只是他似也并不在意这武林盟主究竟花落谁家，满脑子盘算着的却是女儿陆思雨与冉东风的婚事。

“丁掌门，难得各位天南地北聚于此地，我看不若等今日盛会一毕，就让东风与小女拜堂，也省得往后还要劳烦诸位多跑一趟，你看是也不是？”

丁之一不料陆文斌专挑了这众目癸癸之下催婚，他本是觉得无甚可推辞的，可又想起昨夜冉东风与自己的一番对话，顿感为难，便看向冉东风问道：“东风，你有何想法？为师倒觉得陆掌门的建议可行。”

冉东风本是魂不守舍东张西望地寻找着申绝尘的身影，忽听得马上便要与陆思雨成亲，当场也傻了眼，本就讷言的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为难地低下头一声不吭。

众人皆以为冉东风是难为情，便趁机起哄，丐帮长老孙老三趁机打趣道：“瞧咱们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冉大侠，当日老乞丐我硬拉着他去喝花酒时也不见他这般害羞，怎一说起陆家千金来便跟个愣头青似的，真是俗话说得好，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看冉大侠以后定是被陆家小姐吃得死死的，啊哈哈哈哈！”

“老乞丐，你看你成日里都干的什么事，你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带着咱们丁掌门的爱徒，陆掌门的贤婿去寻花问柳？若是将咱们冉大侠给带坏喽，当心陆家千金撕了你的皮！”无极山庄的老庄主裘万里也打趣道。

“我才不信东风哥会去那些地方，你个老乞丐谎话连篇，臭不要脸！”陆思雨听得众人拿冉东风开玩笑，又见冉东风憨憨傻傻地不知回嘴，便忍不住训了那丐帮长老两句。这不说还好，一说更是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陆盟主，这就叫女大不中留。你看令千金尚未出嫁便处处护着未来夫君，以后哪还有你说话发份哦。”

“爹，您别听这老乞丐瞎说，女儿自当是最听爹的话了。只是俗话说得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嘛！”

陆思雨跺了跺脚，低头娇嗔含羞的模样又引来众人一阵哄笑。众人只当这郎才女貌的一对情投意合，也无人再去追问冉东风是否同意完婚一事，更无人知晓此刻冉东风天人交战为哪般。

原是昨夜，冉东风心心念念着申绝尘，坐立难安。他一会担忧申绝尘会不会又被秦然摔了，一会担心这样一个身骄肉贵的富家少爷可是扛得住餐风宿露，饿了如何是好，冷了又如何是好。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他从前何曾替人考虑过这些？如今却是一发不可收拾。他抑制不住自己想见到申绝尘的冲动，索性起身跑到厨房，让厨娘找来个八角食盒，热了些饭菜，又拿了件披风，便风风火火沿着两人道别的方向寻了去。

当寻至悬崖边上的木屋时，冉东风透过破败的窗户看到屋里的情形是：屋内微灯如豆，秦然体贴地为申绝尘宽衣解带，申绝尘竟就这般乖乖地任他摆布着，两人对视的目光是那样深情款款。

当申绝尘如瀑长发缓缓散落时，冉东风忽觉自己心跳骤停了一般，他那妩媚的神态竟与他俩梦中欢爱时一般无二，楚楚动人，看得冉东风再移不开眼。

及至看到俩人同塌而眠，申绝尘为秦然披上被衾，自身后搂紧住秦然的那一刻，他头一回尝到了嫉妒与不甘的滋味，他嫉妒的是申绝尘对秦然的依赖与偏爱，他不甘的是他与申绝尘相逢恨晚，若他能早于秦然与申绝尘相识，若他当初未曾与陆思雨立下婚约，他定会比秦然百倍千倍地去疼惜他，守护他。然而如今的他显然是多余的，他那样一个穷酸的游侠，又怎会被这种豪门子弟看在眼里？他所做的一切只怕在对方看来是为了攀附权贵罢了。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破旧的食盒与寒碜的披风，落寞地苦笑一声，便转身失魂落魄而去。

思绪翻涌着，对感情毫无阅历的冉东风毫无防备，一头栽进了对申绝尘的思念中去，然而那时的他没有意识到这份情感其实远远不止于关心。直至多年后，当冉东风忆起两人曾经的种种时，他感叹着若自己当时能意识到在他见到申绝尘的第一眼时便已情根深种，或许此后两人便会有不同的命运，或许，那一场江湖浩劫也就不会发生。

众人在说笑，冉东风在沉思，他们全然未曾发觉就在他们头顶的这棵古树上隐藏的两个人影。

“然哥哥你瞧，冉大哥是不是和那陆思雨挺般配的？”

申绝尘坐在一根粗壮的枝桠上，晃荡着两条小短腿，一手支着树枝，一手指着较场上一袭紫衣，站于丁之一身后满脸通红的冉东风。

秦然顺着他的手，瞥了冉东风一眼，便不屑地将目光移开，看向了坐于陆文斌身旁的白马寺住持，无慧大师身上。

白马寺本非武林门派，无慧大师亦非武林中人，但因其德高望重、公正无私又不涉武林利益纷争，是以武林中人时常寻他评断纷争，而每一届武林大会，他也都会被盛邀作为见证人出席。

无慧大师一如往常，一纳麻衣，气定神闲，在众人的谈笑声中更显超然物外。申绝尘觉得这老和尚有点意思，便多看了他几眼，却不料无慧眸子一抬，恰是与他对上了目光。

“不好，那秃驴发现我们了。”

申绝尘一惊，急忙扯了秦然衣袖就要开溜，秦然却一把将他按下，若无其事道：“无事。”

果不其然，无慧将目光一瞥，浑然未发现两人一般，依旧默默站于一旁听着众人的讨论。

申绝尘顿时松了口气，又左顾右盼，喃喃问道：“为何不见齐无常？”

秦然依旧面无表情，聚精会神盯着无慧，神色淡然道：“该出现时自会出现。”

申绝尘与其说是关心齐无常，倒不如说是关心齐无常究竟何时会对新上任的武林盟主出手。而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又究竟会花落谁家？申绝尘不免为丁之一感到担忧，可是担忧之余，他看着仙风道骨的丁之一，竟不禁回忆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是他六岁的某一日。

他如同往常一般伏在书案上专心致志地抄写着《逍遥游》，当抄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时，忽听得屋外似有隐约嘈杂声，此起彼伏。

他缓缓放下手中狼毫，隔着厚重的雕花木门好奇问道：“小燕，外头发生了何事，为何这般喧闹？”

候于门外的婢女恭敬回道：“回主子，今日武林大会召开，堡里来了好多人，都是江湖上闻名遐迩的大侠剑客，据说都是来比武，争那武林盟主的。”

“武林盟主？那爹爹也要与他们比武吗？”

“这，奴婢可就不清楚了。不过总听客人们夸赞老爷武功天下第一，想必无人是他对手了。”

“爹爹的武功竟这般厉害？”

“那是自然，不然老爷怎会被誉为“武圣”又当上了武林盟主。”

“……小燕，我想去看看武林大会，你能让我出去吗？”

“主子使不得，使不得，若是让老爷夫人知道了，小燕就别想活了。主子，您今日写字也写累了，不若先上床歇息，奴婢去吩咐厨房为主子准备午膳。主子今日想吃些什么？”

“我今日颇想吃些荤腥的，你便吩咐厨房做一道羊方藏鱼，再做一道霸王别姬。”

“主子今日胃口竟这般好，老爷夫人知道了定要开心坏了！主子您等着，奴婢这就吩咐厨房去做。”

小燕正欲往后厨而去，却又被叫住：“小燕，我突然想吃你亲手烤的地瓜了，你这会能去为我烤来吗？”

“主子，一会便要用午膳了，那烤地瓜都是下等人才吃的低贱食物，偶尔吃一两口就算了，主子那般金贵，怎能总吃那些个东西，不如……”

“让你去你便去罢，都是吃进肚子里的，还能分什么贵贱。”

“这，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为主子烤地瓜去。主子可需要奴婢唤来嬷嬷服侍主子？”

“不必了，我先睡会，你们莫要来打扰我。”

待小燕退下，小绝尘隔着房门仔细听得四周再无人声，方小心翼翼地去推那门，未想不过轻轻一推，门竟嘎吱一声打开了。

秋日的西风轻卷着凋零的黄叶闯入了原本慵懒而温暖的房间，扑面而来，小绝尘瑟缩了一下，竟也觉得精神抖擞，这感觉很是新奇，心情也似乎要跟着跃动起来，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探出小脑袋朝门外张望，但见四下无人，便鼓起勇气迈出小短腿跨过那高高的门槛，那一刹，他觉得自己真正来到了人间。

秋风带着寒意，刮在他稚嫩的小脸上，虽然有些刺痛，却是自由的；庭院里草木凋敝，却有石竹雏菊矮牵牛争芳吐艳，虽不起眼，却也是那般不遗余力。

小绝尘仰起小脸，望着湛蓝的天上缓缓浮动的云，嗅着夹杂着泥土芬芳的空气，听着虫鸣鸟叫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常人的世界原来是这般奇妙，活着，该是这样的。春去秋来，花谢花开，月升日落，生与死的宿命无人能逃脱，然而便是石阶泥沼中的那小小一簇的野花野草也有敢于直面生死的勇气，而他，为了苟延残喘，却只得认命地被关在那狭隘的一隅，一扇门，将他与外界永远隔绝起来，他活着，却早已死去。

“阿娘，我一辈子都只能这样吗？”

“阿娘，我好想出去。”

“阿娘，爹爹为何不来看我？”

他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想要得到阿娘的解答，可是每一次他却只能隔着厚重的房门听着阿娘的抽泣。他好想走出去抱一抱阿娘，安慰她，陪伴她，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可即便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于她而言却是难比登天。他实在太虚弱了，虚弱到一场小小的风寒就能夺去他的性命。

小绝尘用小手捂着嘴轻轻咳了几声，生怕惊动了任何人。但这一天，苏家堡上下为了武林大会都忙得不可开交，一时倒也无人能想起他来，他虽不曾迈出过房门，却自小天资聪慧，循着声音竟也寻到了较场。他小小的身板躲在大树后，无人发觉。

头一回他见到了这许许多多的人，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他们穿着花花绿绿各色衣裳，手上握着各式他数不出名堂的兵器，这些人便是来与他父亲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的。

他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父亲与两位兄长，他的父亲端坐于主位，一袭银白锦袍，霸气而威严，他的两位兄长分别站于父亲身后两侧，威风八面。

他睁圆了乌漆漆水灵灵的大眼睛朝父亲的方向张望着，看着他腾空而起，看着他剑击长空，看着他一掌击碎了山河浪鲸，看着他高举武林令牌傲视群雄，看着武林百家向他俯首称臣。

这便是他的父亲，名动江湖的苏家堡堡主，技压群雄的当世武林盟主——苏瑾。小绝尘虽不曾感受过父亲对他的关爱，但身为苏家的子孙，身上流淌着与父亲相同的血液，便足以令他感到自豪，不虚此生。亲眼目睹父亲再次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小绝尘对苏瑾越发敬畏与爱戴，这一日，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与荣耀，便是连做梦也是笑的。虽然第二日他便因此沾染了风寒昏迷了大半月，险些葬送了性命。

我是分割线：

申绝尘：那个六岁的孩子真的是我？

作者：是的啊。

申绝尘：为啥我觉得我现在还不如六岁的时候。

作者：那是你参透了。

申绝尘：参透了什么。

作者：人至贱则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