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吾爱(十七)

尸毗王悠悠说道:“就像你们发展出的现代神秘学所总结出的那样,信仰封神的道路,虽然畅通无阻,进展飞快,

上限也不比其他所谓的‘大道’要低,甚至还更高一些。

但是却存在一个巨大的、无法忽视的隐患——

越是汲取信仰之力,利用信仰之力,

就越是会被万千信众的杂乱思绪所影响干扰,反过来影响自身存在。

人是极端复杂的动物,

当一个信众向神明祈祷时,他会想着家里的牛和猪需要投喂,家里的羊需要剪毛,家里的碗需要清洗,

他会想着要娶媳妇,会想着赚钱,赚更多的钱,

会想着和邻居的矛盾,

会想着神明能突然降下天雷,劈死欺压自己的贵族老爷...

信众会释放出一切不满的负面情绪,

就算是正面情绪,比如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人身体健康等,

也永远不会满足,永远都掺杂着杂质。”

尸毗王顿了一下,说道:“一杯水里放了四勺盐,已经咸的不行了,

如果一杯水里一半都是盐呢?

长此以往这么喝下去,不可能不受到影响。

运气好的,性格逐渐改变,逐渐失去自我意志,

运气差的,直接被巨量的杂乱思绪,给冲昏了自我,变成无知无觉、只会按照信众想象形态而存在的傀儡。

一个神祇由以下几个部分组成,

神性,神格,神职,神火,神力。

神性是神祇本源,

神格是力量继续到一定程度自发形成的‘位格’,

而神职,则是为了削弱杂乱信仰之力的干扰,提升信仰之力汲取效率。

想要求子的,去拜能够求得儿女的菩萨神佛,

想要五谷丰登的,去拜掌管秋天、丰收、土壤的神佛,

想要考取功名利禄的,去拜掌管文学、文字的神佛。

那些走上信仰封神道路的神佛群体,为了降低信仰之力中蕴含的杂质,主动在内部分化出一个个神职,各司其职,

让信众专门祭拜自己有所需求的神佛,以此来降低负面影响。

正因如此,现实世界人类社会最早诞生出的,都是多神论,而非单神论——单个掌管了所有神职的神祇,几乎不可能从海量杂质思绪冲击中维持自我,

越是庞大的信仰之力,就越考验神祇的意志。

所以才要依赖神火。

神火,其实更像是神力积攒到一定程度,量变引发质变的标志。

像你这样的半神明确自己的神职,让信众有个可以依靠的明确宗旨,积蓄了足够的信仰之力,

然后点燃神火,

熔炼信仰之力中的杂质,净化自我,正式成为神祇。

而在成为神祇后,神火也会继续承担净化杂质的责任。”

尸毗王平淡地说着有关于信仰封神的诸多事项,淡淡道:“当然,就算是神火,也绝对不可能百分百剥离杂质。

各个神系,各个时代的漫天神佛,绞尽脑汁想要降低信众思绪杂质,以此来维持神明自我,却怎么也无法做到。

他们先是残害平民,刻意让平民不断陷入天灾人祸,只能时刻依赖于神祇伟力,

却发现这么做效率太低了,

平民人数稀少,导致信仰之力总量低,大量神佛为了争抢这一点信众,反而会自己内部打起来。

于是,他们开始教化。

派出各种各样的使者,普罗米修斯什么的,

教导民众生存生活技艺,教导他们耕作种植,畜牧农桑,建设房屋,

同时也经常施展神迹,庇护自己管辖下的普通人类,让他们不受野兽妖魔伤害。

教化方针下,人口迅速增长,信仰之力总量上升,

然而还没等神佛们弹冠相庆,新的问题又发生了。

越是聪明安逸的人类,对世间万物的怀疑认知就越深刻,思绪也就越杂乱。

就像原始人一整天只需要想着吃喝拉撒,

而封建农民则要想着耕作种植,应付收税官与恶吏,养育孩子等等。

为了不让平民多想,

神佛们又开始了愚民。

他们一方面派遣使者、先知,传播他们的信仰,抨击一切可以威胁到他们存在的思想,封锁科技进步,

一方面,主动清除掉那些思维格外跳脱,拥有先进思想的普通人。

想要将人类,像绵羊一样,圈养在他们划定出的藩篱当中。”

李昂皱着眉头说道:“这个计划,没有成功?”

“成功了,也失败了。”

尸毗王摇头道:“我所出生的年代,就是神祇们推行愚民计划的时代。

他们组成群体,垄断了信仰封神的道路,

并在民间推行信仰,利用信众,来为他们搜索民间潜藏着的玩家。

神祇的位置,也是有限的,

没有神祇愿意将自己的神职分润给他人,

所有强大到足以封神、只差最后一步的超凡者,

要么被神祇击杀,

要么被神祇集团接受,成为新的神祇——这种情况通常会出现在,那位半神拥有神祇血脉,而且是主神血脉的时候。

据我所知,我本身并没有神祇遗留在凡间的血统,

毗首羯摩天与帝释天愿意接纳我,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们遇到了麻烦。”

“麻烦?”

李昂一挑眉梢,尸毗王并没有说明毗首羯摩天与帝释天的力量层次,不过帝释天,既然是居于三十三天的天界诸神的主宰者,怎么想也不可能弱到哪里去。

会比阿旃陀石窟中的尸毗王残躯更强,而且是强得多。

“没错,”

尸毗王点头道:“就像你们现代神秘学所推测的那样,每一届杀场游戏结束后,

杀场游戏本身确实会抹除掉历史上,由超凡者遗留下来的太过显著痕迹,

比如神战造成的满布疮痍大地,

神佛厮杀遗留下的裂谷、火山地貌。

只有极少数一些东西能残留下来,比如金字塔、方尖碑什么的。

在现在这个时代,

你,还有那位天使,以及其他几个玩家,

已经算是此世最强的超凡者,

不过和鼎盛时期的神佛时代相比,还是存在相当大的差距。”

李昂皱眉问道:“差多少?”

“唔...”

尸毗王回忆了一番,说道:“我记得,天龙八部里的摩呼罗迦,

也就是个人头蛇身、善于演奏乐器的大蟒神,

他能够举起一座山体行走。

他在神佛序列中的地位,差不多相当于东方神话中的巨灵神吧。”

“也就是凑数的呗?”

李昂咧嘴一笑,巨灵神是托塔天王李靖帐下的天神战将,

最知名战绩,是被某只猴子一棍子把手上斧头打成两截。

“可以这么理解。”

尸毗王点了点头说道:“由于绝大多数神迹都被杀场游戏抹除,所以鼎盛时期神佛们的力量,还要在你们想象之上。

当时的神佛位居于世界顶点,能够杀死他们的,造成神祇陨落的,

除了杀场游戏定期降下的考验,就只有彼此间的厮杀攻伐。

为了抢夺神性本源,

为了霸占唯一神职,

为了强占更多的信仰之力,

同一个神明群体当中,也充满了明争暗斗。

位置低的,时时刻刻想要爬上去,

位置高的,时时刻刻提防着彼此,与底下的神明。

就算是同一家庭,拥有相同血脉的神系,

也避免不了同胞相残,父杀子,子弑父。

就像奥林匹斯山与埃及神系一样。

而不同神系之间的战争,则更为残酷血腥。

神明本质上也是人,为了活下去,为了比普通人活的更久,他们可以不择手段。

杀场游戏会定期杀死超过寿命年限的超凡者,

存活延续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在封神道路上走得更远,

也就是成为主神。

为了掠夺其他神系的资源,毗首羯摩天与帝释天招兵买马,甚至多次亲临凡间,教导那些具有天赋的凡人。

一开始,我接受了他们的邀请,

毕竟我从出生之后,就一直接受着帝释天是天界诸神主宰者的信仰熏陶,

对于我来说,能够侍奉神佛、加入到神佛当中,是一件无比荣幸的事情。

然而,还没等我彻底融入神佛群体,就发现了更多真相。

神国的真相。”

尸毗王顿了一下,说道:“神国,佛国,本身并没有差别,都是神祇自发形成的领域,

用来豢养祈并者,提供源源不断的信仰之力。

相较于总量大,杂质多的凡人国度,

神国提供的信仰之力,虽然量少,但更加精纯,几乎不需要怎么过滤。

当多个同神系的神祇,居住在一起时,他们的领域就会相互融合,形成面积更加广阔的神国。

神国里鸟语花香,风和丽日,充满了香气、宁静、平和,

以及,海量僵尸。”

尸毗王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当我受邀踏入神国的一瞬间,就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面积辽阔堪比陆地板块的神国中,漫山遍野站立着海量祈并者,

他们表情狂热而僵硬,站在原地,永不停歇地拼命祈祷。

他们早就失去了自我意志,变成了一具具无知无觉的电池。

普通祈并者,通常是虔诚了一生的信众,在死后,被神使引导到神国,享受永恒的平安喜乐。

祈并者与神明同寿的,神明不灭,则神国不灭,神国不灭,则祈并者不灭——神祇就是靠着这种信神得永生的宣传方式,来获得海量信众。

但是,当神战即将到来时,

神祇们就会很有默契地集体转变方针,

将祈并者当成一次性消耗的电池使用。

他们压榨着祈并者,控制他们源源不断地生产出高质量的信仰之力,

当祈并者神魂损伤,灵魂本质崩溃时,

就毫不犹豫地将其捣碎,

将祈并者化为能量,继续滋养神国。

不止是帝释天,其他神系同样也这么做。

甚至于,

神祇为了迎接神战,会降到民间,直接大规模地杀死他们的虔诚信众,

将他们掠夺到神国当中,并抹除掉这部分记忆,

让他们开始生产信仰之力。

在帝释天的神国当中,我看见了自己的祖先们。

他们和万千普通信众站在一起,骨瘦如柴,形容枯槁,如同火柴一般,浑身散发着光焰。”

尸毗王像是陷入了某种深沉回忆,平静道:“为了迎接神战,

整个神系进入了战时状态,

帝释天还有其他神祇,助我点燃神火,晋升神祇,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然后,

他们让我去凡间,屠杀自己的子民,将他们转化为神国中的祈并者。

我在成为神祇前,是提婆拔提城的国王,

当时我的子民,以为我因为割肉喂鹰的事情,感动了帝释天与毗首羯摩天,成为神祇。

他们为自己的仁慈国王,能够成神,而感到由衷喜悦,

举行歌舞庆典,满城撒遍鲜花,欢舞雀跃,沉浸在无限欢乐。

我拒绝了帝释天要我屠杀自己子民的要求,

我宁愿死,也不会对我的子民下手。

而帝释天的回应是,

踩了一脚。”

尸毗王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他将脚掌踏入凡间,缓缓降落在提婆拔提城上方,

城中百姓忽然被黑暗遮蔽,一只遮天蔽日的脚掌,如同黑夜天幕般落下。

高楼崩塌,碎石飞溅,

人们哭喊着逃窜奔走,

士兵朝天空发射箭雨,

母亲抱着儿女躲藏在地下室,安慰着瑟瑟发抖的孩子,告诉他们,伟大的尸毗王已经成神,会来拯救他们的。

帝释天,当着我的面,以一种戏谑的心态,俯瞰着城中如蝼蚁般的平民,慢慢降落脚掌,踩了下去。

提婆拔提城,印在了地面之上。

下一秒,我的父母,我的妻儿,我的子民,

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以祈并者的形态。”

尸毗王平静道:“由于生前他们信仰爱戴着我,死后他们也直接成为了独属于我的祈并者,

我周围的神祇们哈哈大笑,嘲笑着我刚才所爆发出的刻骨恨意。

在他们眼中,凡人成为祈并者,要比在凡间苦熬,要幸福的多。

帝释天收回脚掌,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像其他神祇一样,组建自己的神国,

为神战做准备。

然而在那时候起,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要,杀死漫天神佛,一个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