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攒

“不好意思几位,我们要打烊了。”

“哦,那结账吧……我来我来……”

五人吃吃聊聊,直到服务生过来提醒,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

陈小二照例不动,梁左略微站站,冯裤子和赵宝钢是真心结账,但本就是许非请的,自不会让旁人买单。

他结完了账,回来道:“怎么着,散么?”

“意犹未尽啊!”冯裤子砸吧砸吧嘴,一脸不满足。

“嗯嗯,意犹未尽。”赵宝钢点头。

“嘿嘿,我随便!”陈小二摸了摸光头。

“还可以。”梁左道。

“那成,上我们家去,今儿围炉夜话,不尽兴不散伙。”

说着,五人出门,廊房二条都没啥人了,路灯也没有,黑洞洞的。各自骑着自行车,奔百花胡同。

许非让了一步,跟陈小二并行,低声问:“我说,梁老师是不不太满意啊,一直没咋言语。”

“他要真不高兴,就不会跟你翻桌了,交朋友有的快,有的慢,这人得慢慢来。”

“行吧。”

他点点头,心里有了数。

待到了百花深处,独门独院,许非把灯一按,俩大红灯笼映着古旧木门,几百年前的铜铃叮当脆响。

“你这可以啊!真人不露相,会玩儿!”

陈小二翘了根大拇指,门一开,抬脚先跨进去,跟着一哆嗦。

“汪汪!”

“喵!”

“哎我去!”

他捂着胸口犯悸,“怎么还养猫养狗啊?”

“多少是点乐子……石榴,葫芦,一边玩去,不许打扰我们。”

“汪汪!嗷呜……”

葫芦还要乱吠,被猫削了一爪子,埋头自己滚了。

梁左四处打量,充满好奇和趣味,这位许先生越来越像个妙人。

五人进了饭厅,炉子烧上,赵宝钢把藏了半天的纸包掏出来,一份猪头肉,一份炸花生米,一份鸡杂碎。

许非又开了瓶小酒,切俩苹果,正餐过后权当消遣。

很快炉火烧红,屋里暖了起来,五人接着刚才的话题开聊。

“目前内地文艺界,本子基本由小说改编,少有自主创作。但香港正好相反,他们商业化,市场相对成熟,拍那种严肃正经的片子没人看,怎么娱乐怎么来。

那边编剧分两个类型,一种是学徒,没有创作剧本的权力,主要提供段子,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人一块攒剧本。

另一种叫开戏师傅,能拿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并且质量上乘,地位尊贵。

香港文化土壤不行,门槛低,是个人都能写剧本,编剧也不受重视。真正管用的是那些大明星和大导演,他们想个点子,再找人完善。

起初可能仅仅是一句话,一个想法,硬生给攒成一部电影。干这个活的叫度桥,桥是点子的意思,这是戏班行话。

最牛逼的叫桥王,好点子叫好桥,馊主意叫屎桥……我也是听人说的啊!”

许非末了补充一句,道:“反正我接触影视剧以来,深觉咱们自主创作能力太差,今儿也是缘分,几位英才齐聚,要是有心有意,咱就攒个框架出来。

还有梁老师,您要觉得我们这部剧可拍,就麻烦您主刀给写个剧本。”

“咕嘟咕嘟!”

大壶里的水开了,不断往外喷着热气。小酒喝的火辣舒坦,猪头肉压的肥嫩,花生米又香又脆。

新鲜呐!这年代,谁了解香港怎么回事?

冯裤子一直搓大腿,“我起初还没怎么着,听你这一说,把我瘾头勾出来了,得,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赵宝钢立即道。

陈小二感兴趣,但还拿捏着点,“我这段忙,有空就看看,看看。”

“……”

梁左推了推眼镜,道:“什么框架,你要先想人物,还是先想故事?”

“人物,情景喜剧人物最重要,我先起个头……”

许非顿了顿,道:“没头没尾的不好切入,咱们从年龄段入手,肯定老中青少四代人。先说老的,老的不能太多,多了抢戏,一男一女正好。还不能是一家人,一家没意思,哎,一个鳏夫一个寡妇,怎么样?”

“不错!寡妇还有个女儿,大傻丫头。”赵宝钢道。

“傻丫头不好,刻意了,闹离婚的女儿怎么样?”冯裤子道。

“好!闹离婚的,比离婚的有看头。”

陈小二又露出光头,“老鳏夫有个孙女,二十出头,子女在外地工作。孙女漂亮,大高个,大眼睛,是个,是个,模特!”

“哎,模特好!”

赵宝钢拍起了肚皮,“我就没在电视剧里见着过模特!”

“那戏剧冲突就有了……”

认真听讲的梁左忽道:“鳏夫是退下来的老传统,守旧,孙女要当模特,必然要产生矛盾。寡妇的女儿要离婚,旁人劝和还是劝离?这又是冲突。”

“厉害!咱们改革开放十来年,还有人抱着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说事,这种人就该打死!”

许非也竖了根大拇指,“俩老人的职业,我觉得要有意思一些。老太太可以是搞文艺退下来的,每天早上吊嗓子,以前当过民兵,身子骨硬朗。”

“民兵说明练过,必要时候出其不意,勇擒罪犯,这包袱有了!”

陈小二琢磨琢磨,“老人是个非常好的调剂,咋咋呼呼特有戏,但主角还得放在年轻人身上。”

“有理,年轻人当主角观众更爱看。”冯裤子道。

“中年,中年有家有业,生活稳定,可以设定成文化人,语文老师怎么样?业务能力高,有才华,但就是分不着房子,一家三口挤在大杂院,有自己的那份文人哀愁。”许非道。

“媳妇儿是个食堂工人,快人快语,家务是把好手,缺少精神交流。再加个女儿,少字辈也有了。”

梁左思索了一会,继续道:“学校来了一位新同事,年轻姑娘,读诗写作,喜欢惠特曼和简奥斯汀。老师心猿意马,觉得找到了精神伴侣,结果姑娘爱钱,又是一段后现代主义孽缘……”

“哈哈,绝了!绝了!”

赵宝钢一下子站起来,拍案大笑。

“再有,可以写一对外地夫妻,开个小店什么的,能丰富内容。”

陈小二掰着手指头数,“寡妇带一女儿,鳏夫带一孙女,老师三口,外地夫妻两口,这就九个了,做固定演员足够,就看主角怎么着了。”

许非思考道:“主角我觉得不能太年轻,稍微大一点,二十八九岁那样,无业游民,但不是混混,有自己的追求,追求什么……”

“艺术。”梁左道。

“诶,可以,这样反差更强烈。”许非道。

“可没工作,他靠什么活呢?”冯裤子道。

“呃……”

赵宝钢转了转眼珠子,忽地灵光乍现,“卖盗版磁带!”

“哈哈哈哈!”

“你这个更绝!”

“好!好!”

许非笑着起身,拎起第二壶水,挨个碗给添。

升腾的热气瞬间又在桌间弥漫,白滚滚,湿腾腾,每人脸上都抹了层水沫儿。

几人都涌出一股热乎乎的感觉,从无到有,从有到细致,就像看着一个东西在自己手中慢慢成型。

这种思想上的碰撞,是非常高级的一种精神享受。不是说我今天吃了顿好的,挣了二百块钱,跟姑娘约个会就能比拟的。

“呵……”

梁左也终于笑了,露出不咋好看的牙齿,“这剧本我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