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婴灵封印
(8)七灵·戊寅年·四月二十六|昼|望天教·苍云峰
在墨夕昏迷的前三天里,小婴儿不时地发出声音,或喊叫几声,或哭一阵子,或自言自语,以求引起人注意。
墨夕被救后,被安置在苍云峰半山腰弟子的住处。不少人被这奇怪的声音吸引过来,发现来自墨夕本人之后,纷纷不敢靠近。
“最近邪乎事太多,这孩子不会也是什么妖孽吧?”
“……也可能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小婴儿立刻兴奋地说:“你们快杀了她!”
又改口:“不对不对,你们快杀了我!”
几人不约而同地惊呼,后退了几步,斜着眼看墨夕。
“别乱动,还是找袁总师来。”
袁总师就是袁澈,那日救了墨夕的那个年轻男子,是苍云峰的总师。
袁澈到来时,身后还跟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女子把挤在狭小门口的弟子驱散,关上门。
小婴儿还没反应过来,一道金光融入了墨夕的身体,化作一个“封”字,直冲她而来。小婴儿吓得在墨夕身体里乱扑腾,“封”字还是不依不饶地追着她跑,直到像绳索一样将她牢牢地缚住。
她发现自己几乎不能动弹,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墨夕似乎感觉到身体里的变化,难受地发出微弱的声音。
小婴儿愠怒不已。她听到外面的对话。
“这样就行了么?”
“不知道,她被一个鬼魂附身了,这鬼驱不走。”
“怎么会驱不走?”
“这不是寻常的魂魄,明明没有一点修为,可又——”
袁澈顿了一下,深深地思索着。
“什么?”
“不好说。总之,暂时用普通的符封印着,不行的话问峰主看看;再不行,只能去找严前辈。”
“咦,她醒了!”
墨夕被难受的感觉逼着醒过来,看到面前的两个陌生人,眼前是全新的一切。
她怔怔地坐在床上,以为自己还没有醒过来。
“你醒啦?还有没有感到不适?”女子的声音非常温柔。
墨夕把冰冷的双手贴在脸上,确定醒来了。
“这是哪儿?”
“望天教,苍云峰。”
袁澈和女子相视。他把一碗热粥端给墨夕,待墨夕稍微迟了点后,就把那日及之后的事缓缓告诉了她。
……………………
小婴儿要气炸了。
直到今天,它挣扎了三日之久,还是没能挣开那道封印。
外面在下雨。墨夕在房中独自伤心,默默地望着窗外,不时地流下几行眼泪。
她从怀中拿出那块手帕,这是她为数不多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了。她对着它哽咽道:
“爹爹不知道回来了没有……阿泉怎么会不在了呢?为什么我可以活下来,别的人就不能呢?”
她抽泣得越来越厉害,几乎浑身都在颤抖。忍不住跑了出去。
她不太信,她要回家去看看。
小婴儿依旧心烦,继续卖力地冲撞着外面的封印。
过了一会儿袁澈来看望墨夕,正要带她去峰顶见峰主。发现人不在立刻去找,还好墨夕跑得不远,她并不认路,在苍云峰上迷路了。
袁澈轻轻地问她怎么了,墨夕哭道:“我想回家去。”
袁澈看着她哭红的小脸也禁不住心疼,却又想山下早已化作虚无一片,她去了又是徒增伤心,可也只得柔声细语地宽慰:“现在下着雨,你要小心着凉。你真的想回去看看,等雨停了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墨夕也不闹,但也抽噎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袁澈撑着伞,路上才跟她说起峰主要见她的事,墨夕也没有抗拒。
过了会儿,墨夕问:“袁澈大哥,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袁澈没有绕弯子:“你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有另外一个鬼魂吗?”
墨夕想起那回事,惊恐地说,有一只小鸟模样的东西曾经闯进了她的身体。
“鸟?”袁澈反问之后,神色凝重,“你亲眼看见了?”
她点头:“后来除了会听到另一个声音,也没有别的事。”
“这样么……”袁澈不再说话。
说是峰顶,其实是靠近峰顶的一大块平坦之地,本应是云雾缭绕,但小雨带来了一片朦胧雾气,反显淡淡的冷清。
那里零零星星布置着几间房屋。袁澈冒雨走进了最大的屋子,那里是正厅。墨夕撑着伞等候在一座凉亭里。
等了有一会儿还不见回应,她动了动稍许僵硬的手脚,撑起伞走出了亭子几步。这时,她闻见了一股药香,不由的循着找去。附近有两三间小屋,向南边的有俩,一看就是人住的地方,透过窗户能看见幽幽的烛光。其中一间传来一个男孩苦闷的哀叹:“哎,好苦啊,又要喝了。”
“没办法,看在我替你熬了半天的份上,你给个面子一口闷咯。”
咕噜咕噜的喝药声。
“陆景哥哥,半天太夸张了,以后我自己会看药,你不要耽误了练功。”
“没事儿,也就一两次,怎么练功我自己心里有数。诶,这样,你以后叫你姐姐看药,正好省的她乱跑。”
“其实姐姐这几天安静多了,说真的,她知道自己偷药惹了大祸,爹娘也是真的生气。不过不管怎么说,她那天跑下山,也无非是为了做给阿娘看,哪知道会有妖物来杀害那两位师兄呢。她一直嫌阿娘在乎我太多,还经常生我的气呢。”
“总归是你比她懂事,她以后会知道的。”
雨稍微大了一些,少许覆盖了说话的声音。隔壁房屋的窗户没有关,几阵风来,卷起了翠纱帘子。帘子很好看,墨夕细细打量印着的浅浅的翠竹。帘子忽起忽落,半遮半掩榻上侧躺的身影,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人。
墨夕突然察觉到两人的对视,心头一惊。
“墨夕,进来吧,严前辈也来了。”
这时袁澈正好叫她。
轮到小婴儿心头一惊:完了,这破封印我还没弄开,他们又要做什么?
正厅里,有三个陌生人等着。小婴儿透过墨夕的眼睛,先见到一对夫妇。
他们都是和善的长相,略垂着眼皮,微弓着身子,看上去有点显老——尽管她不知道他们几岁,但总感觉无论几岁看上去还要年长些。只有开始动的时候,譬如现在他们站了起来,一举一动好歹微末地透露点修士的仙灵气息。
她又见到一个精瘦短小的老人,被裹在已经紧窄的袍子里。小婴儿正不屑地撇嘴,忽的那老人朝墨夕看来,灰色的眼睛射来的目光带着利刃一般。她瞬间感觉被看透了,慌乱袭击了全身,无助又疯狂地顶撞着外面的封印,越挣越烈,挣不脱又无处可藏。
她这一动倒是让墨夕有了点感觉,像有一股气流在身体里胡乱地窜来窜去。
“孩子,你站好了。”
“严前……”
话音未落,几道灵气从老人掌中涌出。墨夕的身体被提到空中,老人两指夹着一张金色符纸,急箭般飞来“啪”地覆在墨夕脑门上。他摁着符纸,念动着咒语,朱色扭曲的符文浮动起来,慢慢渗入墨夕的身体,最后符纸也化作强烈的金光,尽数隐没在眉心。
妇人及时地抱住墨夕,带她到太师椅上,将灵气缓缓地输入她的身体。她还在麻木的状态,直愣愣地看着地上。
小婴儿的周围是密密麻麻到令她恐惧的符文。这回的封印束得她更加牢、紧,几乎纹丝不动,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哀嚎也无处释放。
外面雨势减小,袁澈已经关上了门窗。
妇人道:“论封印术,还当属严前辈。”
老人对此言无动于衷。他看着袁澈:“刚刚用的也不过是寻常的封印术,太厉害的,我不知道这孩子当下的身体是否接受得了。”
老人说话向来没有不确定之语,三人都不解地望着他。
“严前辈没有把握么?”
老人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神色肃穆:“附在她身体里的也不是寻常的鬼魂,而是重灵二魂合一之后的鬼魂。”
“竟然是重灵?”
三人大惊。墨夕也听父亲说过重灵,一时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
“两百年前修士界的确再无活的重灵,不过有个别魂魄遗留在外,亦或是封印在兵器中之类,也是有的。”老人缓缓说着,看着墨夕,“她体内的重灵毫无修为,不过即便如此,那魂魄天生就能借身还魂,能吞掉宿主自身的魂魄,将肉身据为己有。”
墨夕一阵害怕,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肚子。这时袁澈道:“不过严前辈,这孩子除了能听到那重灵的声音,却也没什么异样,意识也没有模糊过。”
墨夕可劲儿点头。
“看得出来,这确实也是我不解的地方了。”老人仍旧细细打量着她:“你们都看出来了,这孩子有绝好的修炼资质,我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过如此纯净的单一土灵根。”
“的确。”另一男子道,“莫非是这个原因,她的身体比寻常人有更强的承受力?”
妇人轻声惊呼:“是,她的确好得不一般,可这承受力又能强到什么程度……”见她有些失神,男子上去轻拍她的背。
老人开始摇头。他是教中资历最老的前辈,他也不明白,袁澈和这对夫妇也就不明白了。
男子问道:“如今的封印,若是被那重灵挣脱了,可如何是好?”
“那只好用更强的法术。承受力是说不准的,现下还是暂时用寻常的封印。”
袁澈补充道:“严前辈说得在理。她自己也没有修为,如果一开始就用厉害的封印术,自身修炼时内力、灵气一周转,更易和那封印术相冲相消,难免要折损自己。”
“哦,是吗?”小婴儿听了上面几番话,高兴地想:“看来还是有机会的嘛!”
“在理。”老人的目光再次穿透身体,仿佛直逼小婴儿,“这孩子若是潜心修炼,必定前途无量,当下你我是要替她多些担心,但等她自己修为慢慢上去了,也不见得真的惧怕这毫无修为又生性冲动的小鬼。毕竟,连’天之子’这等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妖物,都有那么几个死在凡人沈郁手下。重灵,又算得了什么?”
这番话听得小婴儿半糊里糊涂,同时半无地自容。另外三人不断地互相看着,谁都没敢去接老人的话。
“听到我说的了吗?”老人定定地注视着她。
小婴儿还在想沈郁是谁,只听墨夕紧张的声音:“听,听到了。”
她已经恢复了神智。
老人有些许惊愕,继而微露欣慰之色。他慢慢背过身,默默无言。
妇人见墨夕茫然的样子,原本担忧的神态现出笑容:“没感到什么不适吧?”
墨夕摇头。
“已经帮你把那魂魄封印上了,你不用担心。”
墨夕低头,醒悟过来起身行了个大礼:“多谢……各位前辈,墨夕已经没有大碍了。”
妇人把那魂魄是重灵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墨夕。男子和袁澈都投来目光,袁澈道:“杜前辈,她可能还不懂,这里说来话长,还是由我回去和她解释。”
“也好,也好……”但妇人又接着问道,“你先前真的没什么问题?”
墨夕如实地说:“只听见那鬼的声音。”
妇人点点头:“如此看来,你的资质和体质是真的不一般。”说着她有些发怔,又出神道:“果真是人外有人啊,我当初以为像孟师妹那样,能和沈郁比肩,已经是难得的天才,可到头来,三个月,还是没能扛过重灵魂魄附身……”
男人轻轻地拉过妇人,尴尬地把话锋转开:“墨夕,袁澈你已经认识了。刚才替你上封印的,是咱们教中赤鹏峰的总师严雳前辈。”他也说了自己和妇人的名字,苍云峰峰主陈远闻,夫人杜若。
陈远闻问她是否愿意留在望天教修炼,墨夕一时没有回答。
小婴儿努力地在心里说“不”。
“不急。要是愿意,以你的资质,拜严前辈为师是最好的。”
这时有外头仆人的声音:“吴姑娘来了,怎么不进去呢?”几人便停止了谈论,杜若对墨夕解释道:“那外面是我徒儿,应当有事找我。”平复了一下心情便出去了。后事不提。
……………………
袁澈带墨夕下山的时候,雨停了。
外面还是飘着药香。来时的那个亭子里多了三个人,远远地她没能看清,只看见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一个差不多大的男孩,身上披着长长的薄衫;另有一个比他们大一些的少年坐在男孩对面,手中夹着棋子,虽无言语神态,远看却也给人随性洒脱之感。
三人围坐在小小的石桌旁,不时传来女孩的或不满或满意的声音。
“他们在下棋。”
袁澈见墨夕望着那里,指着那少年道:“那是陆景,是陈峰主的徒弟,性子极好,毫不拘谨,你若有心修炼,往后可尽管请教他。”
又指着另两人:“那是陈峰主和杜前辈一胎所生的儿女,姐姐叫陈轩璃,弟弟叫陈轩晗。”他含混地苦笑:“弟弟是个可爱的男孩子,姐姐么,你最好是能躲多远就多远。”
墨夕闻着草药的清香:“是谁病了么?”
“就是这双姐弟。”袁澈耸耸肩,轻叹道,“可惜的是,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这教中无法修炼习武的人,只有他们俩了。”
小婴儿也不由得好奇看看。随着二人慢慢走远,亭子里的景致也逐渐淡出视线。
墨夕还记得要回小村庄的事,袁澈只好带她去。路上又与她闲聊着:“一会儿回来我再带你在教中转转。另外正有一批新弟子准备入门,八成你也要到他们那儿去,等完成拜师礼,才算得真正的望天教弟子。”
袁澈带着墨夕已经走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