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五节 匈奴方言
骠骑将军剩余的部队在皋兰山下开拔,班师回朝。今天是元狩二年三月廿四日,自月初出军以来,已经过了大半个月。第一次河西之战的行程已经走过了大半,前方尽是熟悉的道路,但是幸存的八千多将士们仍然需要走十来天左右才能返回陇上和关中。
这几天的转战,尤其是昨天日中的决战,造就了大量的轻重伤员。重伤员们大多被了一到三创,部队将他们安置在马车上——刚好大部分粮车已经被吃得一空,上面有了多余的空间。
重伤员中的许多人在昨天战斗结束之后已经截了肢,并且在术后泼上了滚油以杀菌。而通书什卫队的两名北军骑士也被以相似的方式处理了躯干部位的伤口。截肢的伤员,天依虽然并不知道他们具体的人数有多少,但是恐怕这些人的数量至少超过了一百。再加上之前几次战斗中截肢的人,恐怕骠骑军现在轻伤能战的也仅剩八千人了,或许比八千还要少一点。而草原上医疗条件有限,就算在每小时走四公里程度的行军中,许多重伤员或许还会慢慢地滑向死亡。热油毕竟杀不了破伤风。
无论汉军最终的损失如何,骠骑军至少已计得歼灭了匈奴的八千人,其中五千人是被杀,还有三千多俘虏。被杀者大部分是溃逃的时候被汉军追及而死,或者自践踏而死的。而河西的诸部,在溃退的过程当中,应该还会受到很大的损失。当然,此次战役的数字是多是少,只对在宫廷里寻欢作乐的皇帝和单于,以及在前线作战的两军和边民有价值。它对于在河西地区互相搏斗战死的人类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一支部队的伤亡率是10%还是40%,对于死者来说,都是100%。
乐正绫和天依趴躺在马车上,一边听着周围伤兵的呻吟,一边看着皋兰山和被匈奴兵搅得一塌糊涂的皋兰山营地逐渐远离她们的视线,一点点地缩小。
“别了,皋兰山。我今后一辈子都不会来这儿了。”天依舒了一口气。
“我们正在走向臣服于骠骑军的那些部落——至少在我们回到陇上之前,他们还会臣服于骠骑将军。”乐正绫将双臂枕着下巴,“一天也就走个三十公里,我们现在不用再进焉支山绕圈圈,如果沿着祁连山走的话,估计是十多天,我们能回到乌戾山北。再走个几天,回到陇上,下月下旬,我们就在长安了。”
“太远了……”天依听到阿绫这个估算,瞬间感觉自己这半个月所出的距离之远。
“还好,”乐正绫道,“我们这几天还能躺在车上。那些骑行或者牵马走路的人,才是累呢。”
天依一边同阿绫聊着天,一边翻个身子,也同阿绫一样趴在粮草袋上,看她们前面通书什的状况。匈奴贵族们已经被赵司马带到了通书什的身边,随他们一道返程。士兵们在齐渊和何存的带领下,正在马上向那些人询问着一些问题。天依听得并不真切,不过这些问题应该同一月中她们在关山草原上是差不多的。
“今后他们要逐渐担负起自己调查的职能。”乐正绫趴着对她说,“我们两个人不是他们的救火队员,他们以后或许还要成为輶轩使者,不能万事万物都要我们在身边带。队伍的组织,祁叔负责就行了。其他事情,我们暂且就放开吧。”
“也不知道他们调查得怎么样。”天依说,“可能近午的时候会有一次短休,我到时候下车去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疑问和成果。”
阿绫忽然在她耳边轻声打了一个饱嗝。
“牛肉有点撑。”乐正绫冲她笑了笑。
天依从庆功席上带过来的这块剩牛肉是她们这些天来吃到过最好的料理。因为牛肉上放了盐、酱等调味料。她们以往在塞外同士兵们吃肉,基本上都是直接烘烤进食,不加任何佐料,时间一长,再加上马肉的酸劲、饱腹感,她们对肉食便产生了恐惧。
军队一直沿着祁连山外回撤。由于现在是东向,故上午的太阳直接打在她们视线的前方,天依看久了前面的通书什,感到头晕目眩,干脆先休息。待到一上午结束以后,部队还没有彻底走出昨日同匈奴交战的战场外缘——部队仅走了十余公里许。
这个磨蹭的速度让车上的天依非常不适应。如果不是大家人困马乏,部队中还有许多像自己和阿绫一样的伤员和俘虏,她们在马上日行两百里,不出半个月,绝对能到长城内了。而自己在现代如果坐火车的话,一天时间甚至能从西安开到敦煌,比骠骑军远出的最远距离还远许多。
在这个时刻,天依无比地怀念交通便利的现代社会。
在中午短休的时候,粮草车停了下来。天依让乐正绫继续在车上休息,自己跳下车,准备去检查士兵们和匈奴贵族们交谈的情况。但是就在跳下车的时候,她伏着肚子蹲了下来。
“怎么了?”乐正绫听到动静,在车上问她。
“这一起身,就开始疼。”天依咬着牙,“不应该跳的。”
“要当心一点……”
“没事,事情不严重。”天依从地上站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垫布快要湿透了。到了晚上,那块满是血的垫布可能得遗弃到路上了。
她踉踉跄跄地走回通书什的休息处。士兵们见什副走过来,急忙上前去搀扶她。最先扶上天依的手的是张万安。
“你们今天上午都同哪些人交谈?”天依开口问齐渊。
“什副,我们今天上午是和浑邪王的小王子聊了几句,但是他似乎并不愿意多说话。所以我们主要是和几个校尉、王相谈的。”
齐渊一边说着,一边摊开手,向天依介绍在另一边休息的匈奴贵族们。天依循着他的手看去,看到了昨夜庆功宴上的那些人。浑邪王王子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搭理他们,只是自顾自背对着众人作者,看远处的山原。而其他几个贵族看见昨晚在暗处见过的女什官,纷纷走上前来。
和昨晚不同,他们今日向洛天依行了礼,而并没有无视她。或许这是因为赵司马在将他们驱来之前向他们说明了通书什的工作和地位。
“日安。”天依也向他们行礼,“今天在行途上还好么?”
祁晋师把她的话翻译给匈奴人们。他们纷纷点头,表示满意。
“我们的士兵在言语上有无冒犯你们?”
贵族们表示没有——如果有的话,也没人说出来。他们似乎对这个什的什兵相当客气。
“他们都是在焉支山以西的,有的是休屠王的部下,有的是浑邪王的部下,有的是原折兰王的部下。”齐渊介绍道。
“这个我昨天吃宴的时候已经略知道了。——原折兰王?”
“我们昨天随骠骑将军的部队阵斩了卢胡王。折兰王在昨天同骠骑将军主力交战的时候死了,他的部众也散去。”齐渊说,“我们昨天是杀了两个王。”
“原来如此……”
天依点点头。她这时忽然想起来,昨天参与斩杀了卢胡王的张万安原先由于父亲的身亡,复仇心甚巨,对匈奴的仇视很强。现在通书什同这些俘虏一块行走,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某个时刻进入非理性状态,抽出戟来,将到手的爵位转成一顶枷锁。她用余光看看万安,发现他脸上的神情很不好。她下午恐怕得将张万安支开。
“那诸位都尉君长先好好休息。”天依向他们再次行礼。匈奴贵族们回到了他们休息的地方,在那里有一些俘虏伺候他们,这些部众原先便是他们的臣仆,现在就算被汉军俘获了,他们的主仆关系仍然未变。天依想起了一千多年后的土木堡之变,明英宗被俘以后,在瓦剌的安排下,他的太监和近臣仍然侍候在他身边。
待匈奴贵族们回原地休息的时候,天依向士兵们询问今日上午获得的内容。
“我们发现焉支山以西的匈奴语和焉支山以南是不一样的,当然,它们的差别并不大,应该还不是不同语言之间的差别。”楼昫翻着早上在马上记下的革书,率先开口道,“比如,我发现它的被动态标记,在我们那边是后缀-l,祁叔作为一个羌人,他说的匈奴语也是-l。我们在焉支山以南的呼氏部、须卜部等听得的也是这样。但是在焉支山以西,他们无论是浑邪王部的、休屠王部的,还是折兰王部的,都是-n。”
“说来也奇怪,我们这个汉地近西北的地方也是。”夷邕做了补充,“进了陇山以后,这西边这一带,似乎有很多是把我们通语的-j读作-n的。”
天依眨眨眼,迅速地意识到了这个匈奴语的情况和同时期汉语方言中出现的歌元对转的情况类似。汉语的歌部,在早期上古汉语中是-al,而在汉代变为了-aj。在此期间,歌部在一些方言中还能和元部,也就是-an押上韵,可见这些方言的l韵尾发生了交替。而现在在匈奴语中也观测得了这个现象,或许两者在类型学上发生了相同的变化。
天依遂将她的猜测向士兵们讲了出来。楼昫一边听,一边记。
“在匈奴语当中,这个-l应该是比较早期的,而-n是比较迟的。”天依说,“在其他方面,他们也和焉支山以南有区别么?”
“有。”
“它们两个地区的内部差异大么?”
“有,但是不大。”
“那么我们就可以把河西的匈奴语,分成大致的两个片区。”天依向士兵们说,“以后在关中绘制河西地区匈奴语地图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把焉支山以南一直到陈仓县涂成一个颜色,把焉支山以西涂成另一个颜色。小月氏那边怎么样,我们还不知道。未来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去看看,或者我们不去看的话,就让小月氏来的人说一说。”
“嗯。”士兵们都点头。
“这真是有意思!同一个地方,不同地区之间就有差别了。”
“这个叫共时差异反映历时演变。”天依对小伙子们说,“同一个变化,可能在一个地方发生,在另一个不发生。而它在不同的地区发生的时候,它可能在一个地区进展慢,另一个地区进展快。那么我们只要把共时上的差异找出来,串在一块,就知道它们有个变化的过程。”
楼昫急忙将天依说的第一句话记录下来。他打算今后多从这个地方着手,看看自己身边的语言有没有这种现象。
通书什的士兵们又问了天依几个问题。待到大家把上午的疑惑都解答过以后,短休也进行了快一半了。
“好了,大家趁这个当儿继续休息吧。”天依扶着腰,“我也回去躺一会。你们男子在这个地方就有优势,你们不怕每个月来这个。”
小伙子们遂各收了笔记,散去休息。
“对了,万安,下午你到粮草车那边,随我和什正一块行动。”天依转向张万安。
这个十六岁少年一开始对这个突然的命令并不是很理解。但是他想了想,旋知道了什副的意图。他连忙向天依道:
“洛先生,您对我不信任。”
“不,万安,毕竟你的父亲……”
“现在战斗已经结束了,我也和闵队率杀了卢胡王,我不会再做那种傻事了。”万安猛地摇头,“先生,您不是前些日子一直劝过我么?我早就想开了。我现在所有的愿望,就是回长安,领到功爵,把我母亲赎买出来,尽赡养送终的责任。我已经杀了两个人,我想静一静,不想再杀人了。”
天依听完这席话,将右手扶上万安的肩膀。
“哎,阿安……你父亲要是见到你现在成长的样子,他该多高兴……”
张万安的眼角微湿。但是旋即,他就用双手抹掉了眼眶中可能出现的泪意。
“洛先生,您说了算,下午我就到您和什正那儿去。”
“不。”天依向他摆手,“是我多虑了,屈损了你。现在我这个命令撤回,下午你就正常和什里行动就行。”
“唯……”
下午。部队继续往东撤去,走了二十公里。草原上同昨日一样,刮起春风,但是风速比起昨天要小得多。天依躺在马车上,感觉着十数日来都未曾顾及感受的微风,她突然发现祁连山下草原上,农历三月末,日中的气候似乎比自己想象得要可爱许多,如果不来冷空气的话。再过一些时日,入夏的话,恐怕这里又会热起来。就现在这个气温,似乎刚刚好。
在公元前121年,没有什么比和平的时光更可贵了。天依在粮草车上将全身心都放松下来,静静地享受自然馈赠自己的温和光景,不用做任何事。阿绫也趴在车上,睡着午觉。在昨日的大激动、大混乱以后,疲累的二人都觉得得把握好每一秒闲暇的时光。
在此之后的一天行程似乎是简单的重复。大家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草原上宿营,夜间仍旧是戴着木枚睡觉,四野寂寥无人。一直到廿五日接近傍晚的时候,众军的前面出现了第一个居民点:
骠骑将军的前军抵达了那个原先脱离河西诸部联军的小部落处。过了十许分钟,赵司马的卫队和通书什也进入了部落外围。这个部落是汉军回程路上的第一个地标,他们抵达了那里,便说明距离焉支山近了。虽然他们此次东去是不进入焉支山,而是直接沿祁连山南返的。
部落的居民接待了骠骑将军的军队。当看到军队带着多达三千的河西诸部俘虏,以及小卢胡王的人头的时候,每个部落民的面色都白了三分。天依和阿绫在车上看着那个未经战火摧残的小部落,心中都生发出一股感触。这个部落如果没有被其他部落挤兑出来,回到原地休息,而是参与了对骠骑军队的围攻的话,恐怕这个部落中的许多年轻男子在两天前都会成为枯骨,而不是在草原上放着牛羊、在家里同妻子兄弟说笑。同呼氏王、须卜王们不同,这个部落长老的一念之差,在最关键时刻挽救了他们部落的大部分人,还获得了骠骑将军不掳掠袭击的保证。
大军在部落营外扎下来,准备准备烹饭进食。就在这时,祁晋师骑着他的马,在马上摇摇晃晃地来到二人身边,对他的干侄女说:
“从部落里得到消息,出大事了。赵司马让我来领你们过去。”
“什么大事?”乐正绫伏着问他。
“你还记得我们待过的那个小城寨么?”祁晋师问她。
“记得,叔。”
“陇西郡守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记得。——等等,难道是陇西郡将他们视为死了,但实际上没有?”阿绫反应了过来。
“两天前折兰王部军队被我们打散的时候,他们裹挟了他们掳走的吏民,向东北撤退了。他们被骠骑将军的右军打得不成样子,那些吏民趁折兰王刚死、王国群龙无首的时候,夺了一些匈奴士兵的马和刀,向东南来了。”
听闻祁晋师给出的这些消息,天依猛地从粮草袋上坐了起来。
“没错。”祁晋师点点头,“万安的父亲。”
——第五节完——
——第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