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一节 文化生活
待乐正绫和天依互相扶持着,摇摇晃晃地走回家奴营的时候,明月已经初悬在天。众女奴们已经忙完了事,各自回屋就寝。二人就着月光,摸回了自己的居室,拉开大门,天依还没来得及点燃灯芯草,就听到乐正绫扑在了床上。
“需不需要喝点茶水,缓一缓?”天依问她。
“不醉。只是想睡觉……”乐正绫将自己的发梢撩起来,闭着眼睛,“明天还要进城里,早点起来准备。”
“那我就不点这火了?”
“嗯。天依也早点睡觉吧。”乐正绫的口音已经变得非常迷糊。
天依寻放下了手中的灯草,坐回榻上。她先是宽了自己的衣带,按着自己对室内布置的记忆,探着黑将其搁到衣架上悬好,随后帮沾枕即着的阿绫松解衣襟,将被子盖到她的胸口。待这些细事忙活完了,天依也打了几个哈欠,躺到乐正绫身边,准备酒后的休息。
就在自己的脖子刚沾到枕头的时候,枕边看似睡着的人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把自己拥在怀中。
“这回吓不到我了!”天依道,“圣斗士是不会被两种相同的招数打败的。”
“那两种相同的姿势呢?”
天依才反应过来,乐正绫就在被窝里滚了一滚,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好久没有做功课啦,天依同学……”
“阿绫,门还没锁!”
乐正绫慌忙转过头去,看屋门口的状态。结果冷不防被天依一个翻身,二人的位置一下子调反了过来。
“公主……力气见长啊。”乐正绫吸了一口气。
“都是随骠骑将军凿过一回河西的人了。公主也有长为姬骑士的一天呀。”天依将薄唇靠下来,在阿绫的耳侧轻声诱道。
“说得跟什么游戏似的……”
“现在正要做的不就是这个么?”
语罢,天依便将身子贴上阿绫。时隔大半个月,在短假的前一天,两人终于又有闲情来度过她们的夜晚。伴随着夏夜流动的凉风,在家奴营的斗室当中,轻薄布衾的掩护下,洛绫两人再度在对方的肩头沉入了梦乡。
第二日。今日正逢六月半,品物滋盛。渭河由于受了夏时充沛的雨水,相较于春末,水量又涨大了一些。大鱼小鱼成群结队,在河面上巡游跳动,泛起一阵一阵的波澜。两名身着赤色深衣、扎着发髻的年轻女子骑着马,在一名北军骑士的随同下,沿着渭河柳堤岸边的官道,往长陵的方向驰去。而在她们身边,还有一骑年长的四级爵。
在上林苑和天禄阁中养了将近两个月,避了两个月的日头,原先在急促的出征中变得黝黑的面肤又重新恢复了过来。以往她们出行时常要戴将整个面部遮住的纱笠,现在二人又可以自由地将自己的头脸解放出来了。
同先前在上林苑和河西一样,护卫两位什官的还是眉出。他为了出行的方便,没有着甲,只是穿着禁卫军的军服。而为了方便守兵确认身份,眉队副仍然将肩章挂在自己的背上。在禁卫军的护送下,两个人似乎变成了什么地位显赫的贵妇小姐似的。
“这样会不会太招摇了?”乐正绫问身边的眉队副。
“不这么招摇,进了长陵邑,长陵人能给你们挤兑死。”眉出催马在二人身边侍骑,“——你们这跑得也太快了。我可能还赶得上,祁什副就不一定了。”
“你管好你自己的马吧!”祁晋师向他笑道,“老夫这个马同你座下这匹马,都是苑里出来的,指不定谁骑过谁呢。”
“这五六月来,每日都是坐车去宫中,在那一坐一个白日,再坐车回来,吃饭睡觉。”乐正绫向眉出说,“身体就一直窝缩在那儿,没个动弹。今天复得了这马,岂不是得好好地锻炼锻炼?”
“是该练练。”眉出点头道,“你们这马养在马厩,吃了两个月的草秣,肚子都长膘了。”
“简直成了马中的贵人啦。”天依在一旁笑道。
“贵人骑贵马。你们两个海国的蛮夷,受我和祁什副这陪衬,恐怕到了长陵中人人都来结交你们哩。”
“结交两个斗食,那可是太亏了。”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适当将马速减了一些。
“还真不算亏。”眉出摇首,“结交了你们,也就有机会结交那些个爵士。你手底下这些人,日后可都是要在京畿发扬光大的。我这几年在苑中,见到的真正有学问的吏员卿士倒是不多,你们手底下这群人才十七岁,再长个几年,肯定有大用场。你看,现在最不亏的就是我,最先结识你们,半年直接从伍官到了队副。”
“这么看,我们俩倒是还不至于一点用都没有。”
“哈哈!”眉出开怀笑道。
待官道上见了行人,四人便将马速降低至正常的程度,慢悠悠地前往远处的渭河桥,走去长陵邑。假日的节奏不快,她们中途还在路边的一处野林间放马吃了会儿草,赏了几丛花。待三个什官和眉出踏过渭河桥,走到长陵门外的那一丛拥挤的路市上,时间也才九点许。
“这地方我都来厌啦。”眉出在向守门的士卒交了马匹以后,看着近处的门道,蹙起眉头,同身边的两个海国人说。
“毕竟眉队副是在这好几年了。”乐正绫答道,“长陵是距大营最近的一处陵邑,极易走马得之。光说我们,在这半年中,至少就来了三四次,何况是眉队副了。”
“说是来厌了,但是每次去的地方也就那几个。”眉出支着腰,“我们北军的兄弟,经常结队去逛一处狭斜。那儿一是姑娘多,而且耐看;二是那处狭斜见到是北军的人,就可以少要你点泉币。不管姑娘还是阿妈,都是期待有朝一日子弟们变成了将尉,心中还念着那儿,彩鸡变成金凤凰哩!”
“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么?”
“当然是她们妄想啦。大家是北军骑士,天子的卫率,出来散个心,那也算是屈尊降贵。”眉出道,“大家都有爵位在身,以后再不济,也是要取哪个县官的闺女、哪个府吏的妹妹的,轮也轮不到她们。这些人要么是闾民的后代,要么是中道衰落的良家。靠这一门卖生而已。”
天依一边听着眉出对这一职业的评述,一边回想起来自己去年被二公子以百二十铢卖到狭斜的危险经历。直到现在,她还特别感谢廖涯和辛沙昴两位游侠。若不是他们及时相救,或许自己早已在肉体上辜负了阿绫。
“我倒是可以同你说一件我们那边的事。”乐正绫眨了眨眼。
“来,我最稀奇听你讲这个世界上的事了。”这个二十多岁的古戎苗裔马上就笑了起来。
“说除了汉地,我们那还有一个地方有皇帝。当然,那是几百年前。”乐正绫一边在街市上走着,一边向眉出和祁晋师说,“说那个皇帝,不同于寻常的天子。有一次他要建立武功,去亲征外国。自己率了大军,一路吃吃喝喝,走个千把百里,到了一个叫大同的地方。有个打铁师傅的老婆,当年四十来岁,就是一个一般的年长妇人。结果那个皇帝在路边见到了那个打铁师傅的老婆,一见倾心!”
阿绫才把笑话讲到这儿,眉出就已经笑得整个人一颠一颠的。
“继续说,乐正什长。”
“然后那个皇帝就把铁匠的老婆给掳走了,每日恩爱,又往西走个千多里,结果一名敌人也没见到,光是吃喝玩乐。回程的时候,他把这个妇人又交回铁匠手里,给他下谕令,说你要为朕养好你的老婆,之后朕再来,还要召他。”
眉出和祁晋师都抱着胳膊,大笑不止。
“这是个什么皇帝!”祁晋师咧着嘴说,“老夫也活了四十来年了,在羌地也待了二十年。我们那边的酋长也没有这么做事的。”
“反正我们那边有研究说他这里有点问题。”乐正绫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也有可能是人家偏爱那种。”眉出将笑声压下来,转向祁晋师说,“我们在狭斜就见过几个,进来什么姑娘也不点,专问那阿妈点三十四十的。那狭斜中还真有几个。”
“这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了。”祁晋师捋起胡须,“确实,这个世界上,喜好什么人的人都是有的。”
一想到自己的干侄女同洛天依的关系,祁晋师就对这件侄女讲的故事不太惊讶了。
“那那位天子之后还有没有去过那儿?”眉出继续问道。
“没有。他三十九岁的时候,外出巡视,结果掉进了水里,受水病而死了。”乐正绫说。
“哎。这天子也太能跑了。”
言谈之间,四人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间门面稍阔的抄书店前。
“哟,这都不用问路,都已经走到了。”乐正绫指着书店的楹柱,“你昨日不是说要当一回文学少女么?现在刚好。”
“我们进去看一看,这时下有什么书可以看的。”天依同两位男爵道,“祁叔、眉队副,你们二位也进店么?”
“我识不到多少字啊,一看字就烦。”眉出蹙起眉头。
“老夫自然更不识了。”
“也不是说识不到,就是不爱看书。”眉队副补充说。
“那两位可以先在别处逛逛,我同洛什副在店里看看?”
“那可不成,要保护你们呢。”
“刚好对面有一间卖水的地方。”天依看向书店正对面的商店,你们可以在那边休息,这样既能看着我们,也惬意一些。”
“那我们俩就去那边吧,顺带看看他那有没有什么吃点卖。”祁晋师遂拍拍眉队副。眉出一开始还有点犹豫,但是一想在城里也不会出什么事,便放下心来,和祁叔去喝水了。
乐正绫和天依走进那家抄书店。店长在刚才就看见了她们同禁军骑士谈话的场面,故两人一进门,他便带着几个招迎的伙计向她们伏拜。
“恭迎夫人临店!”
“哎,我们是来看书的。也不是什么夫人。”天依摆手制止。
“恭迎小姐!”
“也不是小姐。”天依笑起来,“你们忙各自的,我们就随便看看。”
店长遂起身散了伙计。但是他仍然亲自陪着她们,向她们介绍店中的各类书籍。这个书商向依绫二人推荐的,大多数都是一些楚辞类的作品,或者是一些赋。显然,这个时代的贵族女子看来主要喜欢看这个——同二人先前在宫中接触的宫娥们一样。
“这些我们都是看过了的。”当书商引介绍到宋玉的赋时,天依向他如此说道,“我们小时就经常看它。”
“……两位小姐真的是爱辞赋之人,家学精致啊。”
乐正绫倒是从书柜上找出了一卷书来。天依凑近一看,发现卷首的标题似乎是《为吏之道》。
“这类书你们店中也常抄常卖么?”乐正绫问店长。
“是。时常有大小吏员过来买它的。”书商笑道,“小姐,这书不好读,读着没什么意思。”
乐正绫倒是饶有兴味地在其中翻了起来。天依也在一边看。这令书商一时摸不准这两位姑娘的兴致。
“这本《为吏之道》,上面儒家的风气很重。”乐正绫一边浏览着其中的内容,一边择取其中的一些片段读给天依,“你看,比如‘君惠臣忠,父茲子孝’,‘除害兴利,茲爱万姓’,很明显都是儒家的一套话语。”
又翻了几页,和仁、爱、慈、孝相关的字眼多次地出现,而且句子中很明显带有浓烈的儒家的价值。
“阿绫,不止是儒家。还有这个,有点道家的意味。”天依又指到其后的几片牍片上,说,“‘怒能喜,乐能哀,智能愚,壮能衰,恿能屈,刚能柔,仁能忍,强良不得。’《老子》里面也有类似的,什么‘曲则全,枉则直……少则得,多则惑’;那个强良,跟《老子》的‘强梁者不得其死’,很明显就是梁字在这儿写了良字。这都是以道家的思想来说怎么当大夫、当吏员的。”
“二位小姐真是天资聪慧!还对儒道有涉猎。”店长笑道。
“看来现在虽然是重了儒术,但是黄老、庄子的影响还是在的。”天依向阿绫说,“这个《为吏之道》里面,儒家和道家的内容是相杂的。”
“也有可能是这本书比较早了,是在黄老之术尚兴的时候就编定的。里面出现儒家的内容倒也不奇怪,毕竟儒家的影响从秦前起就很大。”
“哎,对。小姐真是细察,大家之所以来买这书,就是因了这本书有些年头了。”书商介绍道,“这书,可是前秦的时候,官吏读的。”
“啊?”书商的这番话让两人颇感意外。这书竟然是秦代的吏治读本,这同她们的认识不太相合。在印象中,秦朝似乎是一个厉行法家的朝代,并且还有过焚书坑儒事件。
“我们拿到的第一个本子,是拿古隶书写的。那个古隶书还不是我们现在写的隶书,写法还不一样。只有秦人这么写。”书商一边做着书写的动作,一边向她们介绍。
“现在还有那本底本么?”
“哎。”书商唯唯,急忙叫伙计把那份底本从奥室中拿了出来,给两位姑娘看。天依一翻检起书上成排的字,看了几排以后,连连点头:
“是秦代的文书。”
“这么说,秦代在全国倒不全是靠法家治理?”乐正绫有点闷了。
“回头我们有机会回去,可以找几篇文章研究研究。”天依说,“或者,我们回宫,同史迁谈一谈此事也有收获。毕竟出土的秦简也不少了,其中可能就有这些书简。至于秦朝重法家,打不打压其他学派,毕竟我们不到那个时代,是会对那个时代有许多刻板印象的。”
“嗯。”
天依等人不敢多动这本古本,急忙请店长又把它送回收书的地方去。店长刚才听两人的言语当中有“回宫”和“史”二字,对她们的态度更是不敢怠慢了——虽然她们身上除了赤色的丝锦及几件玉佩以外,并没有什么可以标志身份的饰物。恐怕她们是哪位公主或者妃嫔,微服出宫的。
“对了,方才两位小姐提到《老子》里面的内容,刚好这些时日这长陵附近流行一篇赋。”书商再向她们推销,“这篇赋的作者素爱辞赋,也通老庄的书,文采斐然。近日他的新赋流到了长安中,很多人读了以后颇有叹息感泣的。”
“有这么神奇?”天依好奇了起来。她在脑海中将这个时代流传到后世的所有的辞人都过了一遍,但是不确定是谁。
“蜀中的司马子长,擅写大赋,为人所知。”书商说。
“司马子长?”
“这赋的作者同司马子长各有不同。老司马最为我们知的还是铺排场面,宏阔雄壮。”书商说,“他不一样,是专写自己的情的,情辞真挚,打动了很多人。这几天几个人就抄这个,也能卖出许多份。”
“是谁呢?”天依问道。
“两个人字里都带一个‘子’字。”书商揭开哑谜,“是河南郡郡守的公子,姓莫,字子成。”
——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