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节 关中的新文字

两日的假期一晃而过。六月十七日一早,在关中撒了两天野的通书什重新在院中聚集起来,等待公车抵达,准备返回自己的工作地点。

“又要回天禄阁整那词典了。”夷邕拍了拍脑袋,“烦啊!我这手头还有好几百词。”

“谁不是呢?”何存咳咳地向他笑了两声,“有两日假就不错啦。一般的吏员,就算一月有假,还要顾家人的活命,手头拮据。我们虽然也送了四万回家,但好歹还有万把泉币在自己手上,胡乱造。”

“等到有了家室,拖妻带儿的,那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活!”夷邕长唉一声,蹲在地上。

“得了,你从前是个什么货色,自己撒泡尿照照;从前你同那几个相好,她们是什么货色,你也照照。你现在赏了爵,能在关中取一个大户人家,或者小康之家的女儿,你恨不得把她脸上的粉都舔净哩。”

“嘿!”夷邕将头一仰,和着大家大笑起来。

“粉可不能舔,有剧毒。”乐正绫提醒他们。听了什正这猝不及防的一句话,众后生愣了一会儿,笑得更欢畅了。

“我们可是这全关内最爽快的人了。只是在馆阁里面写写字,写完吃饭,吃完还写字,其他事务有什正和什副来操劳。关内侯,他光是忙和其他臣僚的事情,就要焦头烂额了,都没我们这么舒坦。”魏功说,“胡姬越女唱着,好酒好菜伺候着,给个仙人我也不做。”

“那咱不得谢谢什正什副?”

“谢啥,都谢过了。”乐正绫将笑容收敛起来,向他们摆出手,“放了两天假,回去还能把工作熟练拾起来,就是最言谢的了。”

众什士纷纷向她答唯。

乐正绫又放任这群小伙子在假后的上午聊了一会儿天,一直到御者们驾着公车,从营外的道路上驶入。通书什解散队伍,踏上这十辆漆车,往上林苑东面的城邑不急不缓驰去。

当漆车开始颠簸的时候,楼昫整了整自己的冠带。在假日过后的第一天,他与自己的同侪相比,算是最快将状态扭转过来的一个人——这同他在这两日黄昏时向男家奴们课拼音文字的事有关系。他顺应什正的理念,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活事,就算放了假,不接触书册,他也在生活中实践自己所学的那一套内容。故今日入阁工作之前,他对两日前在阁中的流程还颇为熟稔。

“我想了想,今天回去以后,还是去寻一趟郭军尉吧,就算我们知道麻纸还没造成。”天依在车上同身边的人说。

乐正绫听了天依的这番话,歪着头想了想:

“醉翁之意不在酒?”

“是。”天依道,“郭军尉同我们的关系毕竟不若赵司马。我们可以同郭军尉和中尉加密一些联系,就算不问麻纸的进度,我们也可以向他汇报这两日什中放假的情况,吹他一波,让他滋润滋润。”

“这样也不错。”乐正绫托着下巴,“那我们回去的时候得再买点腊肉。他小孩子喜欢吃。”

“腊肉就不用买了,每次过去都送礼,不需要。”天依一边在车上摇晃,一边道,“那样就太刻意了。”

“也对,郭军尉是聪明人。”

两人这么商量着,驶过一片片竹林。当马车进入未央宫的宫墙,在雄伟的天禄阁前停下来时,大家都发出轻声的怨气。可是事情不等人,就算有一百个不愿意,他们也只能乖乖地被书吏们引进原先编辑词典的小院落中。在穿越各种皇帝大夫可能随时出现的甬道时,他们尚是如履薄冰,低头小步;而一进到被凉棚遮蔽的院子,他们就立马现了原形,怎么也提不起劲来。

几个自小在康乐家庭中长大的书吏们,对这群野俗气息浓郁的爵士颇为不耐。这行人,就放了两日的假,今日收假的时候便呈现出一种颓势来,身上是穿着整洁的常服,可个个蔫头耷脑的,像是在狭斜里泡了两夜。若不是在那边鬼混喝酒,把大好的精力糟蹋掉了,他们今日怎么会如此颓靡呢?

乐正绫看了看坐在案前的众人,笑道:

“这个在我们海国也有一种称呼,叫假后综合征。放假的时候开开心心,一把假收了,人就缓不过来。这个是正常的。上午我们把工作做得少点、慢点,大家慢慢把劲头找回来,反正不差这半天。”

“唯。”什士们都整了整自己的面貌,挺身坐着。

“小楼,你们那组先开始吧。我看你们组几个人精神头不错。其余的人先在旁边看看,温习温习。”

一片夏风吹过,隔壁院中的树被吹起了几片树叶,飘到通书什编书的院子里。大家就在这上午的风中开始了河西匈语词典的增补作业。头一个时辰比较困难,但是到接近中午的时候,大家的状态基本上也七七八八地找回来了。天依和宫娥们也不闲着,又是泼水又是扇风,为后生们假后第一天的体感温度保驾护航。

“你日后要嫁了夫婿,他肯定是要享福的。”老宫娥一边坐在一旁监督宫女,眯着眼睛,一边向天依说,“做一个斗食的官,还不忘女儿家的本,殷勤伺候。真是温良极了。”

“谢老人家夸赞。”天依笑笑,“日后会有的。”

到头半日的事务结束时,虽然效率不高,但是后生们群策群力,也扩写了一百余个词条。时及正午,阁中也按时发来解暑的膳食。什士们扎着堆,将第一口宫中制作的凉羹化入自己口腔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复沉浸入各种匈奴语词的海洋了。这对下午来说是一件利好消息,在充足的假日结束以后,他们能够心无旁骛地投入到先前的事业当中。

当天傍晚,从天禄阁中编书回营以后,乐正绫和天依带着收假的消息,再次谒见了郭军尉。

“通书什又有什么事情要报告么?”郭军尉问二人。

“军尉,仆二人是来禀告假中的情况的。”乐正绫向他俯首,“在这次假日当中,我们全什在十四日晚到大营的酒垆会餐了一顿,随后两日自由活动,仆等十五日同祁什副和眉伍正去了一趟长陵,十六日在苑中逛了逛。什士们这两日去了长安。大家都无恙。”

“嗯,安全就好。”

“主要是闵队正的队保护周全。什中每人出行都有骑士护卫,有他们在,什中上下都有余裕。”乐正绫继续秉着手,“这次假日大家过得都很愉快,今天回了天禄阁,重新面对那本词典也更有干劲了。若不是您和中尉特许准假,我们什还享不到那么大的福气。”

“赵司马出征之前是向我吩咐过的,让我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内,通书什有什么求,我都要应之。”郭军尉说,“中尉也看他的面子,予你们方便。”

“仆等实在是感激军尉和司马中尉,无以为报。”

听了这句话,郭军尉在海国椅上笑了起来,拍了拍椅子的靠手:

“方便都是相互的嘛。是你们予了我们这个方便,我们自然也不能冷落了你们。”

天依注意到了他的这个动作。看来自己和阿绫向赵司马提到的解放膝盖的方案,在这个时代逐渐开始为人们受用了。

“这都是海国的小技,能够为汉地所采,仆等是相当荣幸的。”乐正绫言道,“对了,既然提到这个,仆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半年前我们向赵司马提过,可以用麻料制可以书写的麻纸。当时骠骑将军和朝廷准之,派了一名监造官去同工匠们试制。现在赵司马远在河西,我们不知道现在那边的进度是如何的。”

“这样么……”郭军尉道,“你们是想托我过问一下那间作坊的进度?”

“是。”乐正绫说,“如果能帮忙打听到点消息的话,仆等感激不尽。”

“既然你们需要我帮忙,那我责无旁贷。”郭军尉整了整自己的袖口,“在这项大的事业中,我们还能帮你们做点什么,问点什么,那我和司马中尉也是很高兴的。”

二人再次向郭军尉拜谢。

“这个纸张的消息,这两天就包在我身上。”郭军尉笑起来,“代我同你们的什士说,在馆阁好好干,好处、方便多得很。”

“唯!”

无论是郭军尉也好,还是他上面的中尉司马安也好,似乎通书什并不像赵司马出军前担心的那样,为他们所阻碍——虽然赵司马和骠骑将军同中尉那一派不对付。通书什作为骠骑将军的下属,不仅没有为中尉所绊,而是颇受到他的方便。这是一件很奇的事。天依的脑中有两个猜想,一个是两派力量当前已有明显的高下之分,司马安忌惮赵破奴和霍骠姚的声势,打狗看主人,他不敢不同该什行方便;二个是司马安有心拉拢通书什和什中的小伙子们——未来官僚队伍的新鲜血液。郭军尉刚才让阿绫和自己向什中的后生们转达好意,或许也是出于后一种考虑。

二人向郭军尉道别以后,仍然去找楼昫,和他一道给男家奴们教习拼音文字。在这三日的教学活动中,小楼仿着乐正什正的路数,创造了一套练习方式:家奴们分成数个组,互相在地上向对方写一些文书,让对方来认读。这为该套文字附加上了约定俗成的社会性。在家奴们的练习和书面交流下,这套拼音文字已经在这个小群体中正式地形成为一套文字——记录语言的视觉符号。

“现在这套文字,虽然大家识了多半了,大家还不能拿它同家人进行交流。”在今日份的新课业结束之后,楼昫秉着手上的树枝,同家奴们说,“因为文字跟语言一样,是要一个人识得,另外一个人也识得,才能沟通无碍。像我说一句匈语,你们就听不懂,因为你们不习得匈语。文字也是,你们识得了,你们的家人识不得,书信就还是难以此通。但是就你们之间来说,学了这一套文字以后,互相通信是无碍的。”

“是。那我们的文书今后怎么用呢?”那个蹲在最前面的年轻家奴一边用手搔着膝盖,一边问道。

“我可以用这种文书给你们抄写几部书,或者几篇文章,让你们来学。”楼昫说,“今后你们自己也可以这样同自己交流,如果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套书,那你们这一套在你们身边就越方便。”

“我们就是家奴而已,就算学了书和文章,目不识丁,在这个世上也无法更进一步。”

就某种程度来说,汉地的人对于读书的实用主义观点,也属于它流传千年的传统之一。

“至少可以养一下自己的气,或者知道往古的圣贤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楼昫说,“不过如果想以文字上进的,在课完这套文书以后,有想习字的,我也会每日教他。你们通了汉文字,那就不一样了。”

“小先生,我看就算啦。我们都是贱……”有家奴说道。

“我和洛什副也是贱籍。”乐正绫忽然从石头上坐起来,环顾了一眼众人,“我是被追了半年的盗贼,洛什副一开始就被卖到使君府上做奴才。贱籍没什么,不管是贱籍还是贵籍,都是两只耳朵一张嘴巴。就算是司马使君,他也是从边地一路上来的。”

听了这番话,打首的那个年轻家奴兴味大涨。他朝这位什官连连点头。

“我们人生天地间,总是要同诸多的困难险阻争斗。”乐正绫继续说,“就算机会再渺茫,也总是要争一回试一试。如果大家不是心底里有这样一股劲,又缘何聚集到这一块,听这位小先生讲课呢?”

“这什正说得是。”那名青年向他的同伴们吹乎道,“我们从前没有文书,书馆就算想进,也无钱可纳。现在小先生这么不辞劳苦,给我们教,几乎不收什么,大家得珍惜。我们以后不但要学,还要学得深,学到里面去呢!”

其他家奴们也应了声,横下心要跟着小先生和两位女什官学字。

乐正绫又慢慢地坐回那块石头上。楼昫顺着这个势,又带他们温习了许多用法,方才结束今日的授课。走在回营的道路上,他一边回忆方才什正朝众人勉励的样子,一边掩盖不住内心的兴奋,向什正道:

“什正,您刚才一席话,他们都笃定了要跟着我们学书。”

“这个太稀松平常不过了。”乐正绫向他耸耸肩,“他们内心是这样想的,但是犹豫踯躅。我只是把他们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你先前在洛阳街头的时候,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既已无甚生理了,不若就拼一把,你才到的洛阳军中来。”

“是。”楼昫轻点头,“我最惨的时候,比这些家奴还无着落。他们一日能吃两顿饭,我一顿吃不上。”

“这样的生活已经是最艰难的了,就没有比这更艰难的事了。只要逮到机会,他们必然是肯学并且苦学的。”乐正绫叹了口气,“不过我这一说,是给你挖了个坑。今后你的担子就重了。这是一个约定,你得把他们中想学的人给带得好好的。不仅是白天要劳累,从天禄阁回来以后还要劳累,不得安宁。”

“什正,没事,既然我想跟着您的路走,这就是我当为的。”

“有句话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乐正绫摇头道,“你只教了他们三天,现在还觉得挺有士气。若长久地教下去,那真是一件累人的活计。实在不行的话,给他们教完了拼音文字,就行了。”

“什正,我会一直课下去的。”楼昫郑重地对她说,“我才课了他们三天,什正课了我们半年,这半年当中什正的嗓子大半时间都很沙哑……”

“我这个情况不同。给你们授予知识是我的责任,骠骑将军指定我和洛什副给你们做的。你是无偿做事。”

“总之,我得先试一试。这条路能走多远,我要先走过之后再说。”楼昫仍然非常坚定,“什正春日在塞上课我们的时候不是说过一句话么?想要知道梨的味道,就要把它摘下来,亲口地尝一尝。”

“真是个好学生啊!”乐正绫拍了拍他高挺的胸肌,“有你这种意志在,汉国的民人何时不兴呢?既然你决意这么做,我和洛什副也会每日过来参加,代你分些工作。你做到什么时候,我们就帮你做到什么时候。”

“什正,您还是自己先……”

“我们仨一块。”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