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四节 赵破奴乘车
这次冷空气似乎来得比较强。自元狩二年入夏以来,天依光是知道有些日子的午后会下阵雨,很多时候是雷阵雨。但是这次的雨不同,它并不剧烈,也不裹挟着大风,而是慢条斯理地,从八月初一起就一直没有停过。这场雨比起夏末常见的阵雨来说,似乎更像是节序变化的预兆——就同天依的服色从明黄更为素白一样。
整个八月初二都浸润在丛丛雨滴当中。在回到家奴营的陶院,陪为桂识完今日份的字,又同他玩了几局她们传来的象棋之后,天依和乐正绫回到自己的室中,开始讨论八月份自己的计划。
“既然今天上午三百六十分的量角器已经制得,齐渊也具有了一些囫囵的地理知识和数学知识,那我们就可以开始向朝廷申请较精确地测绘大地。”天依向乐正绫说,“我先前提出的大部分的点子,无论是制备可供书写的纸,还是用黄檗汁制防腐的纸,还是向赵司马说雕版和活字印刷的方法,这些都无需我们亲自去行动,就可以完成了。只要赵司马有这个精力,就可以托工匠们去做它。但是测绘大地,既是一件大事,又需要我们实地去试,指导。这对于朝廷来说也是很根本的一件事,至少同纸是一样的。”
虽然赵破奴已经被封为从骠侯,但是由于穿越后素来的习惯,在说普通话时,天依还是不太能将他的称号由赵司马扭转过来。
“自古以来,这种事情都是最大的官儿们去做的。”乐正绫看着窗外的雨,“我们现在只是公乘夫人,没有那么大的能量,除非是皇帝准许,让大司农或者少府授权我们去做。当然,如果能做成,那肯定是一件伟功。”
“阿绫感觉我们应该从哪儿开始?”
“应该先考虑一下,如何说服朝廷的高官,让他们明白这个地球模型。”
“时人都能够观测到一系列事实,在这个时代也已经有一定的天文知识积累下来了。我们可以通过建立地球模型,来对这些天文现象,每一条都能作解释,逻辑上能够自洽,就不难说服人。”乐正绫说,“譬如日食月食的现象,还有月相,我们可以作日、地、月三个模型,在他们的堂上推演,上弦月是什么样子,日偏食是什么样子,还可以画出赤道来论证为什么会有季节,春秋分是怎么来的。当然这还需要向他们引介半球的概念,不太容易。可能光是讲义,预备三个球的摆法,就能出一部小册子了。”
“这很困难。”天依抱着臂,“不过不止是天文知识,我们以往给汉地带来的事物,应该已经能引起长安的重视。这或许让他们在会面之前先天地对我们积累了一些信任。再加上赵司马在朝廷的权势,他若要代我们引荐,也是好的。”
“要及早绸缪,我们得先把这三个球和小册子给做好。”天依说,“我们谁来向他们做讲义?”
“我半年中经常同什士们讲这些,可能我熟练一点。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这件事就我来准备。不过我们还得考虑其他的,如果要进行经纬度测量的话,除了这个,还得准备些其他的。”
天依用手指点着小臂,紧闭双唇细思。未几,她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倘若我们做的这个讲义没问题,能够成功拉得项目,那剩下的就是在实测的时候可能产生的误差了。譬如,在测量纬度的时候,测量人员得确保那根杆子是直直地立在这个地面上,而不是有斜度。”
“对。实地的地面,我们将杆子打下去,它不一定是垂直于地面的。”乐正绫坐在床前,“如何确保它同地球垂直?”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我们现在处于古典时期,不是处在规矩绳墨都没有的时候。那会儿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有绳墨、规矩。这个时代已经有定平的法子了。我们只要找一个能够捕捉日影的地基,比如县署,即可。”
听到天依这个提醒,乐正绫才想起来,中国古代早就有了确定地面水平线的办法,原理一个是水面,另一个是垂绳,都是利用二者的物理特性得之的。那么以这些方法来建成的建筑,至少地基就可以是水平面。不过,阿绫仍然对它的可靠性有些担心。
“这些地基终究不是我们打的,可能会有误差,或者经年累月了,地基容易塌陷变形。我们还是自己打桩子,比较合算。”
“既然要自己作业的话,首先对于垂直的来说有这样两种办法。”天依继续道,“一种是,我们光用这根杆子来校正它自己。比如在杆子上放横枋,然后从枋上吊下一根垂绳,用这根垂绳来校正杆子。这是自《营造法式》就有的一种办法。还有一种,便是我们直接以这根垂绳的影子来观察日影,到时候拉线直接以这根绳子的影子端头为一点,它自己的最高处为一点,连线于两点之间,用量角器测它。”
“这两种方法皆可,我是感觉这次测量用后一种方法就行,这样也不用管地平不平或者杆子平不平了。”
乐正绫言毕,天依忽然不说话,又想了半晌。随后,她抬起头道:
“当然我刚才说这套话,没有分清主次。我现在才想到,更重要的是确保地面要水平。倘若地面不平,得出来的数据一样失真。最好的办法是造一个池子,往里面倒水,这样日影可以精确地反映在水面上,但是难于记录它。就这个来看,作业就不能在当天到了那个地方再开展,还是得让工匠提前作一个几丈方的水平地面来得稳妥。这样也用不着自己准备什么墨线了,直接找根杆子。”
“说了一大通,回来还是得用到工匠,光靠测绘人员自己不行。”乐正绫笑了笑,“毕竟我们这个是考工之学的延伸吧,在这个时代,大匠同天文学家之间确实是存在关系的。”
二人遂敲定了进行测绘的过程。首先,测绘人员跟随工匠在秋分日前带着工具安全地抵达一个县邑,工具有这个时代定平用的水平、准绳等工匠用器,一根一丈长的杆子,一根直线,几台能同长安时间对应上的水漏,充足的小木片,以及一只量角器。到了某地,先在城内观察有无水平地基,若没有则临时形成一面水平地面,可以以土累成,或者以木桩加板钉成。随后,在秋分日赴场地立起杆子,在近午的时候开始测绘,漏钟每滴若干下记一次日影,同时将水漏显示的长安地方时写在木片上,放在相应的影端上。找到最短的日影,撤去其它标示日影的标记,用线连接影端和杆头,上量角器测量。木片上写下的它同长安地方时的差异,就可以拿来测算该地的经度,每半个时辰差15度;而日影角度加减当日的太阳直射点纬度,就是它所在的纬度。测量人员将这两项数据传回长安,在以长安为中心、画着经纬线的图纸上确定了那个城邑的点,便可以得到一副比例尺较为精确的地图。这在这个时代是不可想象的。
“现在再一个关键的是在经度测量上,如何准确地同长安的地方时对齐。”乐正绫继续问道,“我们用刻漏,还一连用几座,我也很怀疑它的精度。”
“这是没办法的,”天依耸耸肩,“现在这个测量水平,只能拿它来用。整个八月我们应该都会很忙,要在几天之内让朝廷的人开始这个项目,之后的时间得组织测量人员进行培训,然后要在秋分之前把小组散出去,到每一个县邑去测量。我们到时候肯定也要亲自去一个地方。如果不赶急的话,我们其实可以引入太阳直射点移动的函数,它应该是一个正弦函数,这样每天都可以出去做调查,只要算上那天太阳直射点所在的纬度就行。”
“要用到这个,可比逮到一个春秋分日更难。”乐正绫听了这个法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还是赶赶时间吧。可以到朝廷批准之后,先把我们什内的十六个人培养起来,这样至少可以到十八个城邑去——我们两人那会也分开几天。到时候三个月之后,又到二分二至日时,此法估计也能传开了,我们不用操劳,这个时代的人也好精确地填充空白的经纬度地图了。”
在本月所有的事都决定完之后,天依清了清因讨论而发干的嗓子。排开刚才这长长的对话,两个人在陶室内,一个坐在案前,一个在床上歇息,似乎两个人并没有做什么动作,窗外的雨也仍是下着,看起来世界上无事发生。但是人类的魔力便是在虚空的、由不同频率的波组成的言语之间,许多事情会发生,世界能够在他们互相传递的、同现实事物完全没有必然对应关系的、约定俗成的符号中被改变。
二人遂又静等了两日。在这两日当中,她们除了为可能到来的面谒编写讲义、制作日地月模型、同齐渊及什士们加课细说八月的测绘计划和原理、给为桂课字以外,两人在营中休闲漫步时,看到工匠们已经为新车的车厢上好了色,采用的颜料同这个时代的建筑彩画一样,多为矿物颜料。秦始皇兵马俑初出土时,未氧化的那些颜料也由这些组成。或许这辆车不久之后就会发挥它的作用。
到了八月初四,第一波秋雨终于停下来时,二人获封时发予的秋衣已经派上了用场。在这天的清晨,赵破奴亲自来到家奴营的院中,告知她们随自己回幕下,上午要进城。
“是穿那套曲裾去么?”天依问这位侯爵。
“是。你们不要穿常服,得穿礼服去。”赵破奴干脆利落,“到我帐下,我请了妆师,给你们好好地画个妆。”
自己从前几度面见骠骑将军的时候,也未有化妆。难道说这次要见的官员,比骠骑将军还要大?
“你们现在毕竟是公乘夫人了,做夫人的就要有夫人的样子。对了,这玉、簪子,该佩的也佩上,我在门外等。”
“骠骑将军是应允了这件事么?”
“将军动身了。”赵破奴同她们说,“他应了诏准备到边地去,接收河西二王了。河西诸部这次打得元气大伤,恐怕要倒向朝廷。第一次坐上你们这辆车的人,可能还是我。”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赵破奴的嘴角明显向上扬了一些。
依绫二人不敢怠慢,回屋急急地更换好衣服,在腰间系上公乘夫人的三色绶,挂上组佩,又将自己的发髻整好,就带着讲义和模型跟随从骠侯回到他的帐下。有几位专门的妆师已经等候于那,二人一进帐,便被妆师请到海国椅上,往脸上又是扑粉又是含胭脂。她们来前所理的发式也被重新整理了一番。
来到这个时代以来,不说乐正绫了,天依也是第一次这么被人重视。原先在赵司马手底下做先生,自己也是自力更生。自从完成那本河西匈奴语词典、获封公乘夫人之后,两人的生活似乎一下子往前跨了一大步。
在妆容完成以后,天依首先转过头看了看乐正绫,发现她的面部比原先白了不少——不止是不少,都有点惨白的感觉了。两瓣薄唇也是烈焰如火。天依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了天依的笑面,身边一直憋着的阿绫也破了功。
“这有啥可笑的,不是漂亮得很嘛。”从骠侯摩搓着手,在两人的身前踱着步,“这才像个公乘夫人,不错。”
在将自己打扮成一个爵夫人的样子以后,赵破奴带着她们走出帐外,已经有两辆安车停在了那儿。其中一辆就是平常的车舆,另一辆的样式二人很熟悉,那就是她们之前所参与设计的那辆悬吊车厢的样车。
“今天老夫算是第一回乘它。”赵破奴指着那辆样车的车厢道,“算是为我女儿提前试一试这辆车,看它坐着到底舒不舒服。”
“要想绝对的舒服,它是完不成的。”天依为他打预防针,“它只能通过同底盘的不直接的连接,来适当减少一些震动。减掉的震动主要还是水平方向的,而不是垂直方向的。它只是较车厢直接同车辕等底架连接的车辆,受的震要少一些。”
“老夫自然知道,这完全没有颠簸的车,在世上是没有这种车的。除非羲和的那辆车,跟你们的铁鸟一样在空中穿行,或许没有颠簸。”赵破奴用手指指着头顶的云天,转了几转,同她们开了个玩笑,“这次是要委屈委屈你们喽,还要乘着原来的那种车。”
“仆等素来就是乘那种车的,年轻力盛,也不怕颠。希望君侯乘坐以后,能将体验报知我们。”乐正绫再向他施一揖,“对了,今日我们要入长安见的是哪位大夫?”
“大农令。”赵破奴向她们介绍,“同汲大夫齐名的,也是关东的贤人,郑家的。”
天依听到这个姓氏以后,想了一下这个时期有可能为这个官职的人物,似乎是郑当时。现代常用的一个成语,“门可罗雀”,典故出自司马迁的《史记汲郑列传》,第一个同它带上关系的人,就有汲黯和郑当时。这位太史公在列传中说:“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人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这位郑当时能与汲黯并列于一本列传,有如霍去病同卫青同列于一本列传当中,可见这位大农令也是一位贤者。
不过,这位郑姓的大农令现在坐的完全是自己的对立面。他现在应该是传统天道秩序的传承者,自己和阿绫此次进长安是为了战胜他,将日地月模型较好地推呈给他,让他接受海国的这一套,从而让测绘计划成功批准。当自己进了厅堂,正式地面对他的时候,她或许就顾不上感谢这位西汉的贤人了。
“上车吧。”赵破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说,“希望你们能在大农令前,把你们那套道理顺流地说出来,说服他。实在说不服,还有老夫呢。之后朝廷的大计是需要更精确的地图,就算为我自己计,我也要为你们帮个场的。”
得了使令,二人遂登上靠后的那辆安车,准备出发。随车的军士将依绫两人所在安车的车帘一盖,她们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