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四节 离开上林苑

听着乐正绫同什士们说话,楼昫的心中也泛起一股酸意来。时间不知不觉中已经运转到他功成名就的日子,但是他所面对的景况却并没有当初设想得这么理想。

在打河西之战出生入死的时候,他对什正单方向地确立了感情。他当时立下志愿,等到有一天通书什做完了朝廷给的任务,自己能够单独开府,独自扛起家业,他就向什正表白,两个人组成家庭。这样他们就都不需要再在汉地处于流落无着的状态了。然而什正和什副是一对情侣的事实,在他梦想照进现实的前些天就被无情地击碎了。什正根本不对男人有兴趣,甚至不对其他女子有兴趣。他组建一个琴瑟和鸣的美满家庭的梦一下子就从云头跌到谷地。

虽然自己距离同什正的感情破灭已经过去一两个月了,但是他还是不能填塞住内心的孤独。他虽然前些日子一直在什正身边,和何存、小睢等几个人到处跑着做测日项目,但是当项目一结束,那种天地之间独余自己一人的感觉便会重新涌上来。现在要和朝夕相处的火伴们分开,一人住一个大院,那会自己就更孤独了。

所幸,几个人分开得还不远。从骠侯将他们大致分到了一个城区内,而且自己还能去拜访什正,什正还会和自己上课。虽然现在他们分开了,但是在日后长久的生活中,他们还是能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尚且给楼昫留了一线希望。除了什正以外,自己还有好几个兄弟,比如阿邕、伍正、魏功,他们比自己的两个哥哥要有人情味多了。希望到进入官场的时候,这些好兄弟还能相互扶持上。虽然从来自什正的理论来看,自己一旦进入这个自上而下的体系,自己和兄弟们就再无宁日了。他们毕竟不是什正那样如仙的海国人,身上有那么多足以和等级结构分庭抗礼的特殊性,每天都能做出新的花样。他们只是被制度收买了的普通的汉地小伙子。

“什正,我们上个月那么辛苦地跑点,做出来的地图,什么时候能看到?”魏功问乐正绫。

“应该这两天就能作出来,或者说已经作出来了。”乐正绫向他答复,“但是作出来,跟我们能看,还是不一样。地图毕竟属于图籍,是今上及几个大臣才能看的。尤其是我们这种绘制出来能够比较精确的图籍,我们作图的人估计都看不成。”

“只要知道长安那天的纬度,我们就可以自己把图做出来,给自己观赏。”睢枢谬说,“反正数据都还在我们这里。”

“这么说我回头在府中问一下从骠侯,看看他有没有知道。倘若从骠侯能告诉我们,我们就能告诉你们。”

“嗯。”

乐正绫和天依又同什士们约定了下次聚会的时间和地点,方离开院子休息。之后迁入地的事便完全交给赵府来安排了。

到了九月十二日,众人搬迁出苑的日子终于到来。上林苑大营西侧三个院子的每所房屋都已经腾空,除了无需带走的物事以外,大家都将自己所要携带的行李打好了包,带到檐下。

为桂对这个小院子颇为不舍。他刚来的时候,母亲和带自己过来的姐姐们曾经在林中采过许多花,让自己种在自己居室旁边的檐下。但是今天要离开了,这些花母亲却不让带走。

“这带过去干什么呢?”毋奴韦问他,“这土这么多,车上撒出来怎么办?以后我们到了府里,不是要什么花有什么花么?”

“嗯。”为桂只能低头答应母亲的道理。可是花又在那里,他被母亲牵着手带在院中,时不时就回过头去看墙下那几朵再也没有主人的花。回顾几次之后,一点眼泪从他的目中充盈起来。

“怎么了,小为桂?”正在等车的乐正绫看到他这番表情,走到他面前,用手摸了摸他的头顶,“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花。”

乐正绫遂也沿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墙根中的几丛长得较大的花。

“你们不把这花带进府么?多好看。”乐正绫问毋奴韦。

“太难带了。何况妹妹说,府里有好多花呢。”

“花在很多地方都有。但是对小为桂来说这几丛是他的花,拿其他花替代不了的。”乐正绫摸摸下巴,“要带几盆花去多简单!”

天依回屋拿了一只木盆。两个人带着为桂母子,走到那片墙壁下,将花连根带土一丛一丛地铲起来,放进木盆中。这只木盆原本是不需要带入新府的,但是发挥了这个功用,它便有了自己的价值。

“一会车来了,把这盆放上去,回府里继续栽培,每日浇花就行了。”乐正绫对为桂和毋奴韦说,“小孩的心思很细腻的。现在条件也不若从前那样差了,一些事可能做起来累,或者得花点功夫,但只要小朋友有意愿,可以适当去做。”

“回头到了府上,我们给买几个陶瓶或者漆瓶,让花在里面放着,就可以了。”天依笑着对毋奴韦和苏解说,“或者,我们可以买点木板来,让小为桂试着做做木工活,让他自己搭一个木盆,来放花。这样也可以更有成就感。”

“是为了日后做木工么?”毋奴韦问道。

“不是。不过锻炼手工能力总是好的。我们有个词叫‘得心应手’,手应了,心也得了,做手工活可以让心眼明亮。那比买陶瓶漆瓶还好呢。”

“可以这样么?”两位女塞人没听说过这个说法。不过看着两位海国女子信誓旦旦的样子,她们也选择信了。

就在这时,从几人背后传来一个男性的声音。两人先闻其声,转过头去,正是眉出。

“真是可惜啊,短短十个月,以后就没办法教你们技击和骑乘了。”眉队副看着两个即将上车离开禁苑的人,把手靠在背后,“从今天开始通书什不受我们的队保卫,有从骠侯为你们提供防卫。你们要从这个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进到比较安全的地方了。”

“是啊。”听到他的言语,乐正绫有点失落,“不过没办法,我们本来就不能长居在天子脚下。十个月在禁苑中,是受你们照顾了。”

“没事,我们也省了负担。”眉出耸耸肩,“可以腾出手去做其他的事情。”

“对了,那五位亡者的家族,今年年成怎样?”天依问起在保卫通书什的过程中战死者家人的近况。

“我具体没有了解过。不过什士们既已送了万多钱过去,他们过今冬,往远了说下一个冬日总是没什么问题。还有朝廷在管呢。”眉队副道,“不过他们那几家的来书可能要辗转一下才能到你们手上,毕竟他们不知道你们迁出,可能还要先寄入大营,再由我转交给你们。”

“那会队副也可以假公济私,来霸陵玩玩。”

“除了这以外还有其他机会的。你们也不是说嫁了人,闭门不出,只要我闲暇的时候过来,你们还是要在新居里面欢迎欢迎我的嘛。此次进了府,你得好好聘个技师来教你技击。我到时要同你比一比。”眉出扬着嘴角,指点乐正绫说。

“一定的。到那会起码也得格你几合!”

两人相对而笑。还好二人作为寡居的女性,尚有许多自由。和这里的几位旧友相见不是什么难事。

过了一会儿,来搬运货物和人的牛车分别到了各个院里。家奴们将自己要带入府中的物品搬上货车,随后七七八八地坐到车上。依绫二人则是和两个女塞人坐在一块。

“眉队副,改日再会了。”乐正绫在车上对他拱揖。

“过好日子去吧!”眉出也并起两手,随后甩了甩袖子,看她们乘着车出营。

在大营的主路上,家奴营的货车和通书什的车汇成了一股。不过后者多是两人一乘,货物单独用一辆车运。在一阵秋风当中,车队远离了兵士聚居的营垒,也远离了良将云集场院和紧锁着少女和老妇的离宫。

天依最后望了望昆明池。在元狩二年的尾端,池子周遭显露出明显的亚热带的风候来——林中大部分是常绿树,而有相当一部分是落叶树。这些树的冠叶有的变黄,有的变红,为池上托着的茂密林荫作了优美的点缀。这种隐藏在绿意之中的层次不同的嫩黄和深红给人带来别样的秋感。

秋天在不同的地方都是不一样的。在依绫两人所居的现代,北方和南方时常是整条街的梧桐树齐刷刷飘落,以一种满目纷飞的橘色向观者宣告时节的变更;而日本的秋天素以枫叶闻名,在寺庙和神社檐外,或者高明纤秀的五重塔下,长了几十年的枫树散下秋叶,将大地和葺了厚桧的屋顶都染成一片深密的红色。

这两种景观都同人工的设计和巧思离不开关系。比起这两种颜色甚明的秋景来说,还是亚热带常见的黄黄绿绿,其中缀着一点红的秋天让天依觉得舒适。然而在公元前121年,在人类从必然王国踏向自由王国的起点,这一番自然的野趣背后却是残酷的预兆:秋收已经接近结束,不管年成是好还是坏,农业生产者基本上都无法获得进一步的收入了。不知道今年冬天会有多少贫民冻死。

天依看了看坐在身边的阿绫。她去年这个时候,就是已经半个身子踏入冬天的状态。而隆冬时节自己在赵府见到她时,阿绫和祁叔几乎连身子都僵了,如果二人再差过一个晚上,可能她们就成永诀。

天依禁不住搂紧了身边的阿绫一点。她现在营养良好,手臂和细腰肉嘟嘟的,让人安心。

“你这么一捏,我才发现我有肚子了。”乐正绫也用手捏捏近腹的地方,“看来搬进府里也不能闲着,得锻炼喽。”

“到时候可以和姑嫂们一块帮忙造纸。”天依靠在她肩上,“我们也能学样技术。”

“那不成了许行了么?”

“许行就许行吧。他和一帮人种田,确实在物质上扩大了产量,也暂时让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不那么割裂了。”天依依偎着她,“孟子说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割裂是事实,然而比起他,在那个时代,许行是更有良心的。”

在车子经过上林苑的北门,抵达苑外以后,女奴们都四下张望起来。她们近一年没有出这营门过了,现在能够出远门,重新看一看外面的风景,她们感到浑身自在。

天依从她们的眼中看到了这一渴望。看来之后进了府里,她们如果能摆脱奴婢的身份的话,二人得多给予前家奴们自由,最好让她们自己决定和计划今天的生活。这是一件大事。

车队并没有进入长安——也没有获准进入长安。在高高的长安北墙外,车队绕了一个大弯,从西北角绕到东北角,才向东南折去。在上林苑和霸陵中间,长安像是一个数公里的大院,拦住了她们直行的通路。从这个意味上,长安并没有成为交通会萃之地,而是变成了一头大拦路虎。只有官家和临时同他们相关的人才能获得驾车穿过长安的权力。

绕着城走了一上午,沿着西来的大路,从洛阳出来的人终于又回到了霸陵邑。通书什中有人先前正好在这儿做过调查,他们对此地的经度和大致的纬度还比较清楚,对衙署的令长、丞尉、主簿等官更是打了交道。几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住在这个城里,能够从县邑的长官那套取多少方便来。

“嗯,你们在聊什么?”乐正绫转过头去问什士们。

“在聊霸陵当地的职官。”张原嬉皮笑脸地说,“什长,我们先前做久了下苦人,现在是可以扬眉吐气啦。”

“是啊。”乐正绫神情放松,“你们大多数都是下苦人,现在成了学士,不应该忘记以前的日子。我们海国有句话叫‘饮水思源’,现在我们身上穿的,在院中素来吃的,都并非我们自己劳动的成果。同令长大臣们打好了关系,可不要忘记了自己的所出。我们受了父老的财富,得创造更多的财富来回馈他们。”

她如寻常聊天一般将这些话说给张原听。张原虽满心的不怿,但是也只能听自己的老什正的话。他原先想的是等学业成就,年一过,小楼同什长成婚,他就完全不必再理什长在自己耳边的絮叨——到时候就算到楼兄弟家喝酒,什长也是要作为妇人乖乖地站在一边侍候的。但是这两个月的发展并不如他的意,两位海国蛮夷自己被封了爵夫人,也没有要改嫁的打算,阿楼也突然改口说不娶什正了。而从骠侯也说就算通书什解散,她们会长久地做自己的先生。这些消息都令张原感到沮丧。自己好像有一双翅膀,什正老是不让自己飞起来,成为坐高望远的贵族一般,而要让自己和什士们老是想着下面的事。

抱怨归抱怨,他现在也只能重新打起心态,接受什正的继续教导。

进了城以后,穿过几条繁忙的街流,车队首先抵达的是赵府的门口。而通书什则还要往东行一段。他们就在这里分别。

“你们先东去吧。”乐正绫向什士们招手,同时对祁叔说,“我们进府,什士们有什么事,就过来找叔。”

“没问题。”祁晋师摆了个手势,表示自己能够料理好这帮后生。

“这就是主人的新府?”张嫂看着大大的府门,问前车的二人。

“对,就是这儿。”天依指着门中的深院,“我们还是从侧门进,如果侧门能走车的话。沿那个侧门直走,到根头左拐,就能到咱的院子。我和阿绫前两天已经托人买了被褥,到时候进去,我们先分房间,再挑被褥,今晚就能在软被褥上睡个好觉了。”

“那被褥比我们在上林苑中还软?那能睡么?”有女奴开玩笑。

“当然能睡了。”天依咧起嘴,叹了口气。

“听说里面还有水?”

“有好大一片池子。还有水车呢。”天依向她们介绍。

“那我们就进去试试!”

在车夫们的带领下,众人将车拉进预定的那所大院中。一进院门,女奴们便发出一股啧啧的声音。奴婢真的是奴凭主贵,主人们到了这么好的地方,她们也能享受主人的居所。

“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张嫂笑道,“君侯能将这么大的地面赐给两位妹妹,恩实在是太大了。”

“这原是为他的小姐回家省亲时准备的院子。现在她没来,就是我们住一块。这院子是咱共同住的地方,以后得由我们一并来管。我回头就同从骠侯报告,为你们赎身。”

“赎身?”家奴们听了这话,脸上却露出惊恐的神情来。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