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三节 透视

天依将画着乐正家火锅店的纸张翻出来。展现在赵筠眼前的仍然的是俯视的场景，只不过没有天花板，但是又从上往下吊着什么，看起来跟浮在虚空中一样。

“我看得出来这好像是海国那边的店铺，海国案和海国椅都很多。不过这些是什么？”赵筠指着那些吊灯和挂饰道。

“这些是灯。从龙骨上面吊下来，一桌一个，照明用的。”乐正绫解释道。

“原来不是浮在空中的？”

“就开个火锅店，不能长时间浮在空中。”天依笑道，“我们这是方便人看，没有画天花板和屋顶。这些不是露天的，是在室内。”

“原来如此……”赵筠这才点点头，“火锅店？你们是做这个生意的么？”

“我哥做这个生意。”乐正绫道，“在我们那个城里开火锅店不容易的，它和长安一样，地直贵，租金高。所以我们那边的价格也相对比较高，不过两个人吃一顿也就六到八百铢吧。”

“这么贵。”赵筠蹙眉，“一般的城市呢？”

“也要两百到六百铢不等。”

“我在河阳的时候，能搞到两枚钱都算是大钱了。我看有的在码头上搬工的，一天也才赚到几枚，十来铢。”

“主要这个算是按粮价换算的。我们海国那边粮食多，粮价其实相对来说比汉地要低。按粮价算的话海国大部分普通人月给是几千到万铢，其实一个月吃两顿火锅也算是正常的花销。当然，确实很多人生活也比较紧张。”

“去年我同洛姐姐乘车的时候似乎就发现了，你们海国那边一般人论收入都不是一年收多少粮，除了租赋还有多少，而是月给多少钱。好像那边都是做活，跟钱打交道的人。”

“确实。”

“这个火锅是什么锅呢？听起来冒火。就是桌子中间这些么？它们为啥凹陷在桌子下面？”

“这桌子本来就是专门为吃火锅设计的。锅和桌面一个高度，然后下面通电加热，锅的汤底有些是用牛油，有些是用骨汤，有些是用菌汤，就是各种菌菇熬的汤。我哥说有些店会做鸡枞菌火锅，那种菌极好吃，比肉都好吃，恨不得把锅都舔完，就是剧毒，没彻底煮熟之前吃很容易中毒进医院。我们为了食客安全，没有做这个。”

“这种也算是舍命去吃美味了。”赵筠笑了笑，“好像吃河豚一样。那种菌我们汉地有么？”

“汉地没有，但是我们知道在更南的地方有，比如现在的滇国、骠国那边。”

“就是蜀地外面？听洛姐姐说靠近天竺的地方？”

“是。”

“哎，那也是宫里才能吃到的。何况这种菌类危险，不安全。”赵筠摇摇头，“然而你们海国一般人却能吃上。这是你们做生意的地方，家里如何呢？”

天依又翻出一张图。这张图的尺度小了，桌椅之类的物事在图中看起来更大。同时它的视角不是俯视的，而是平视。在画面的边缘，还画着一个高大的长方体建筑，下面停放着几辆筠儿在大桥画上见到的车。

“这边上的是……”

“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从外往内看。这算是大部分城里人住的楼，我们那边近年时兴楼居，像这样一栋楼可以住几百户。”

“这足有二十来层呢。”赵筠一个一个数了上面的楼层，“一层我看起来是一丈多高。”

“嗯。楼高三十丈左右。这也是我们说刚才那个城市人口一千万的原因，这种楼就占了几亩地，就把上千人给塞进去了。”

“这种楼我要住着肯定不习惯。你们住几楼？”

“十六楼吧。”

“那你们平素上楼岂不是……”赵筠睁大了双眼，一幅不可置信的样子。

“有电梯。”乐正绫比着手势，“只要有电梯，从一楼进去，就算坐到顶楼，也就一下的事。”

“怪不得。海国过日子就是离不开电，听你们说的，什么都用电，列车开上千里也用电，热锅也用电，照光还用电。风雷闪电的国度，你们时时刻刻都陪在闪电中间，却不怕它，也不见有人死。关键是你们还能造出那么多的电给人用。”

“主要世界上的物体有导电的，有不导电的。我们用导电的材料，譬如铜等制成电线，再将不导电的材料裹在它外面，那就算碰到电线也不会触雷。”天依说，“我们海国人的房间基本上就是这样，这里画的是客厅，就是来客人了，过电梯上来，敲敲门，我们给它打开，然后就在这里会客。平时吃完饭休息也在这。一般它和厨房、餐桌连着，这样空间比较大，也比较通透开放。毕竟这样一组房间只有六分之一亩地大，得紧巴利用。客厅里主要是电视，就是我们平日里要看一些花样，要么是看歌舞戏，要么是看一些人讲笑话，要么是看世界各地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这个电视就可以看。有专门把这些摄下来的摄影队，它们属于一个机构——电视台，然后电视台再把它们转成电讯号，传到各家的电视上。不过现在用到电视的情况不多了，因为卧室里的电脑、随身带的手机，都可以放这些。电脑和手机功能更进一步，不仅可以看信息，还可以和远在万里之外的人通话聊天，或者发一些文字、图片。就跟传信一样，不过对方瞬间就可以收到。手机还可以将看到的景物人物摄下来。”

“我不懂这海国的诸多机巧，总之它们都是用电的。”赵筠有自己的总结，“而且你们可以很方便地使用它。这么说来，你们那边很多人足不出户都能知道万里远外在发生什么了。”

“差不多。”

“要是你们把手机带过来，而且还能用电的话，那你们在汉地就安心多了，绫姐姐可以和哥哥家人随时联系。你们也不必画这些图，只要我在手机上看绫姐姐摄下的海国事物即可。”

天依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在给小姐看这些画的时候，她也是一边看一边回想，自己、阿绫、牙哥三个人，还有阿绫的亲戚在一块时的点滴往事。所有在现代稀松平常的日常，在这个变化的世界都成了宝贵记忆，可遇不可求。阿绫前些日子托从骠侯贴出去的对子还没有着落，虽然府上已经收获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回书，但毫无疑问那些都不来自现代人的记忆。

天依只能推定牙哥从来没来过汉代，并没有跟随自己和阿绫在那股很有可能接近她们住地、甚至可能就在她们住地的时光乱流中一道过来。如果不信任这个假设的话，剩下的两种可能都会让她们担心：一种可能是龙牙哥还没摸到从骠侯的门，或者还没到关中，或者还没听说到这件事，但是她们海国的名气流传得越来越广，龙牙就算在边地也应该听说了；另一种便是龙牙哥过来了，没能活着撑到现在。

最后这种可能是天依和阿绫无法接受的。她们在汉地初半年的存活已经属于侥幸，自己还属于女性，在饥荒、战乱等危机中的死亡率低于男性。她们宁愿龙牙没有通过那条通道来到这个时世，就算他对古建筑非常感兴趣，多次说过想一睹汉代建筑的尊容。

在一一地向赵筠介绍过自己和阿绫画的十几幅画以后，赵筠满足地向后仰了仰。

“海国的事物真是眼花缭乱，都是从前从来没听说过的。要是把这些事情给在河阳的叔叔嫂嫂说了，他们指不定还以为海国是什么神国呢。”

“确实有点那个意思。毕竟运用雷电的力量在汉地听来确实有点奇异。”天依道，“不过这些事情都是人力能及的，只不过汉地要及之可能还需要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因为汉地的现在就是我们的过去。”

“如果有一群海国人能成功过来呢？把你们的那一套东西全带过来，包括怎么造电的、怎么烧炭的机巧。如果从海上过不来，那无非是从天上过来吧。”

“我们也想着这样，这样也挺好的，至少多几个人说话。不过这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天依扶了扶额头。如果来去的通道不是暂时的，而是现在仍存在的话，她们或许还可以在青海或者洛阳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但是那也意味着倘若其他人发现了那条通道并成功往返，过不了多久，现代国家就会大张旗鼓地走进来，并且尽全力开发这个时代的一切资源。就算汉朝也对它无可奈何。就现在而言，她们还没有观察到这个情况。

“好了，说说你们的画法吧。我看你们的画和我见过的所有画都不同，你们画的就和我的眼睛看到的类似，近远有别。你们海国的画法肯定有什么玄机，我想听一听。”

“这个涉及到一个概念，就是透视。”天依向她介绍，“画肯定有一个透视的说法，像我们海国有单点透视和多点透视，这个点就是指视野的消失点，比方说在图中央设定一个点，所有的线都往那个点走。我们画这个的时候一般是两点透视，就是在画的两侧都有消失点，画那栋楼的时候就有这个。还有三点透视，就是上侧或者下侧还有消失点。不同的透视法，把点定在不同的地方，画出来的效果都不一样。但是不管是什么，画中的景物之间的关系都是接近肉眼看到的。这些都属于焦点透视，就是一定会有一个消失点。这就是海国一般的透视的法子。汉地的画似乎不时兴这个。”

“光听姐姐这么谈，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姐姐能亲手给我演示一下画法么？”

“可以啊。”天依遂又回自己房间取了几张纸，连同那支羽毛笔和尺子一块带了过来，她先将纸折了一下，确定地平线，然后先给赵筠演示了单点透视——画面中间有一个消失点，从那个消失点延伸出两条线来，那便是路了。再将人行道、行道树、路上的车辆、道边的行人、路下的麦田、远处的山峦等细节逐次加上，便成了一幅描写海国公路的画。

“这就是单点透视。”

随后，她又演示了两点和三点透视。这些主要就是以一块立方体为素材来作画了，为赵筠看着直观。

“原来这就是透视。”赵筠一边看着天依用多种方法表现着画中的立方体，一边道，“不过我看你们的画里除了用了透视以外还有什么地方画黑的……”

“那个是另一件技法，就是阴影。”天依道，“我们知道万物生长都离不开太阳，但是有太阳的地方就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譬如我们站在太阳底下，如果低下头，脸上就是一团阴翳了。不说太阳，就算晚上打灯笼，也会有影子。用汉地的说法就叫阴阳共生，那么很显然你要画一幅画，你要画得像的话，肯定得把阴和阳都表现出来。全是阳，或者全是阴，都不会画得很像。”

在用“托古改制”的方式说这些话的时候，天依已经预料到未来的说头了。当后世的一些人解释汉代出现的注重透视和阴影的中国画传统时，他们估计会把阴阳的传统吸纳进来作为阴影在中国出现的一个思想上的要素。

“有道理。”赵筠点着嘴角，“所以你们涂了很多黑黑的地方，就是为了展示这个阴影。确实看起来像是要从画里面出来似的。不过我们这边的画师似乎不太在意这两处。”

“嗯。现在像湛无那边国度的画师就已经开始尝试这两种画法了，汉地还没有。”天依道。

随后二人又给赵筠展示了剩余的画纸。除了她们的客厅卧室卫生间等起居场景细节以外，天依还画了学校、公园、海港、工厂、船只、军事单位等等内容。这十来张纸共同组成了赵筠在视觉上对海国的印象，虽然还不能上色彩。这种画集在信息时代狂潮来临之前属于个人认识社会的重要载体，在天依小的时候，她就通过这种类似的画册来触摸自己生活之外的现代世界。

“真是在今年的头一天耳目一新。”赵筠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虽然现在还是深秋，但我好像已经感到春日到了。”

“看这些旧时的风景确实让人感慨万千。”乐正绫看着画着她家火锅店的纸，将唇角轻轻提起，又骤然松下。她和天依合手绘制的这些已经属于一年半以前的景象了，不知道在自己和天依走后，哥哥如果没有跟过来的话，他将如何面对两人失踪的家庭，他还有没有心思料理这个店铺。

真想回去看看。在外边拼死拼活浪了一年多，虽然平时就算为了保护天依的情绪，她也常在她身边大大咧咧的，但今天难免还是管制不了自己的状态。

到元狩四年的时候，自己总不至于还和天依困在这个时代吧？总不至于了。青海去不了，她们总要去一趟洛阳，找找那个送自己来的通道还在不在。

“好了，现在也上午了，我们去做做手艺活吧。”天依向赵筠请道，“差不多可以再运动运动了。主要是手部运动，恢复恢复力气。”

“嗯。”

天依将桌上的纸张整理好，准备傍晚留给外出回来的小公子们看。乐正绫也挽起赵筠的手，扶着她从海国椅上坐起来，准备去女工们那边，让小姐同她们一块玩玩灯笼，扎点纸灯。年初一才过去不到一半，莫家人又远在府外，她们可以充分安排自由的时间，做做不那么烦人的事情。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