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第二节 风自东来
距离同缪叔下午会合还有半上午加一个中午的时间,两个人又到附近的乡村游冶了一阵,顺带看看那边有没有她们要找的游侠。结果是亦没有找到。
虽然侠客们这几天到哪里去了成一个问题,但乐正绫还是表示不慌,最多出半个月,她们能够和这边的人接上话。今日的天色也有些不好,就算在大中午,天穹也为无边无际的云所笼罩着——但是不会太阴。
“春风来了,肯定会下一场雨。”阿绫对天依说,“我们买把伞,吃个过午饭,我们就去等缪叔。”
“嗯。”
午时刚结束,正在周遭亭里歇息的车夫老缪眼见着檐外滴下了一些水,连忙整车出发。他把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套好,告别了亭卒,御舆出门,着急忙慌地赶往早上同洛先生们分别的地点。驾上那平冈,他正好看见两位夫人打着把素色的新伞,慢慢地踏着草丛走上来——踩着草走,袜履虽然会沾湿,但是不会踩到泥。
“洛先生、乐正夫人!”他跳下车,“我还以为你们没带伞呢!”
“这周近村集里不是有卖伞的么?”天依冲他乐了乐,“我们就花钱买了把伞,刚好,叔来得也及时。”
“就怕二位没有带雨具,淋湿了,生出什么病来。”缪叔搓着手说,“先生、夫人,快上车,我们直接回转府中去。”
天依登上车,将盖上积了水的雨伞收起,抖了抖,挂在车厢外的伞钩上。她安然地靠着车厢,听着雨水沿着县车伞盖滑落的声音,准备给腊月迎来终结。
“这场春雨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身旁的乐正绫对缪叔说,“叔这几天如果出门也得多备伞。”
“这是自然的。”缪叔道,“基本上每年差不多这会儿,春雨都会过来,而且下一场雨就暖了。”
停顿了一会儿,叔又问她们:
“不过我们光是知道这雨水每年这会儿都会过来,可不知道它为什么过来。原来以为是什么风神雨神,但是你们又说没有。夫人能说一说为什么这春雨和暖风这会儿过来么?”
阿绫便又通过地球模型、太阳直射点北移、暖锋形成这三个知识点向缪叔普及为什么每年一二月份长安会迎来春雨。缪叔对此的接受度比之前的几次科普都高了一些,一方面是因为其中的很多术语和概念都属于老生常谈了,这个老车夫本来也比较熟悉;另一方面也是他也确实积累了一些知识,虽然是零散不成体系的。
“日后跟晏柔在一块居家过日子,叔也可以每天讲些这些海国知识给她听。”天依对缪叔笑道,“我之前光是日夕教晏柔汉文,没有太顾着这个。你给她多讲讲,她听着也有意思。”
“老夫记下了。”缪叔悦然,又催了一鞭,加速归城。轮辐在无人的官路上激烈地滚着,溅起两纵泥水。
在飞驰的车中,天依伸出手去探了探外面的雨滴。这些雨同冬季自己和阿绫伏击官吏时所下的雨全然不同了——当时的雨夹带着一点雪粒,属于大雪的前奏,冰寒刺骨,她差点因此冻得感冒;而现在自己将手掌伸出去,所得的虽同样是一些温度相差无几的寒珠,但它们内中蕴含的风格是温暖的,甚至有点润滑。所谓“春雨贵如油”、“天街小雨润如酥”,大抵如此。
这种温和的风格笼罩在竹林间,仿佛是天罩下了一层保护,在这个气氛中生息的活物不再受西伯利亚南来的高风的影响了。
环境影响人的情绪,感着这股薰风的两人在回城路上心情也好了不少。回到府中,趁着两月之交无事,阿绫便打算去霸陵的市上采购各种食材,准备除夕时给女工们和府上认识的人好好做一顿年夜饭,来庆祝海国春节。天依则和她分头行动——办贷所的业务逐渐多了起来。有另外两个附近的村庄听说有集体低息贷款可以拿,自己也有样学样地成立了合作社,准备在春耕来临前也搞几万钱,这两日正在递交协田社章程。天依既然不用买菜,就到办贷所去关注和干预这件事的进展。
春天的第一次降水并不是那么容易停下来,到了二十八日黄昏,雨水仍然在霸陵内外绵延不绝地下着,既不小也不大,而是从容不迫的霏霏零雨。天光快彻底冥暗下来时,在细密的雨线中间,从借贷所同农民的代表们办完手续的天依打着一把伞,低着头走过涟漪包围着的木桥,在檐下将纸伞收起,抖了抖水花,叩响居所的门扇。
“回来了?”启门人轻声问候。她只穿着一件居家的深衣,不过开门的时候为了挡风,还简单将外套披了披。
“嗯。”
天依低眉步入房间,脱去鞋履,将雨水沾湿的外套一件一件褪下。她先将衣带扔到了换洗衣物的盆里。
“外边雨还不小。”乐正绫走回火边坐下,“脱完过来烤个火,暖和暖和,歇一会。你在那边应该也还累。”
“是。”天依一边脱下外衣,一边同阿绫分享自己今天在办贷所的活。两个村都是高陵的,一个在西乡一个在南乡,都距离杨村比较近,远的离三十六里路,近的离十八里路。二村的规章制度也是拜托杨村的那位写字先生参考而就的——说是参考,其实也就是照搬。在照搬杨村协田社的章程时,村内部曾经为贫富户在新社中的地位和分配问题发生过一些冲突,不过在几万现钱的利诱下,大家还是接纳了办贷所对协田社提出的要求。
一边说着,天依一边将厚窗帘拉上,把膝下为雨点沾湿了的裤子褪下,一并扔到木盆里。
乐正绫一边聆听天依的报告,表示这投资能够铺开实属幸运之事,一边在火前欣赏着窗边天依的身姿。她的脚光光滑滑的,失去了布袜和裤子的包覆,踩在地板上,每踩一步都让木地板轻响一下。沉闷肃重的冬日过去,一条条雨线正从她背后的屋外划落到外面的池子里,池鱼在枯黄的莲花之间游跃,连带着眼前人沾湿的裙角……阿绫感到世界湿漉漉的,潮湿的春雨仿佛把什么东西都粘在一块。她的方寸之间有些东西在蠢蠢欲动。
她一时迷了眼。转瞬之间,当她再从恍惚中恢复过来时,天依已经躺在了自己的膝前。一股春风从窗棂的缝隙里吹将进来,裹夹着湿溻溻的雨意。
“真舒服。”天依的两只小脚丫在火前摆动着,“现在差不多干了。”
“不过有点热。”阿绫揽袖将她抱起来,有点局促地笑了笑。
“春天来了,又到了……的季节?”怀中的人抛出一句省略句,使阿绫脸上的红云更加聚积了些。
“现在不行,一会儿还要和大伙吃饭,我们等吃完饭,各自洗了澡以后再说吧。”阿绫竭力克制住自己胸口中烧的火焰,看着眼前乱窜的焰花,还是摇了摇头。现在就同天依逸乐的话,在时间上有些不方便。
“好吧。那妾身今晚再好好服侍将军。”天依浅笑一声,将裙角从膝上拉回足边。又和恋人安心地抱了一会儿,她从火边起来,在衣架上拿下新裤新袜,换回身上。
当晚,在同造纸坊的女工们一块进夕食时,李迎把着筷子,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问桌上的姐姐嫂嫂们:
“春节,那是什么?”
“咱们海国的一个节日,是我们海历的岁首。”天依冲她介绍,“是很隆重的,不说爆竹、贴桃符了,还要在春节头一日的前一天吃顿大餐。这院里的人上年过过一次,今年要再过一回。今年比上一年的情况要好很多了。”
“上一年我记得我们还是在府上做奴才的时候,”张嫂说,“小洛和乐正禄利也不大,是斗食的什官,我们就是用麻纸做了个桃符,另外吃了顿饺子。我记得是韭菜馅的,素的,还蛮好吃。”
李迎两姐妹又接连问桃符、饺子都是什么。奂氏笑着抚摸她们的脑袋:
“先吃饭,等睡一觉起来,明天你们就都知道了。”
“明日我们还是吃韭菜馅饺子么?”
“那当然不是。”天依摆摆手,“鲜猪肉、鲜羊肉,打点肉糜,和白菜搅成一块,咱们吃个白菜猪肉、羊肉馅的饺子。刚好这会大多数人不过这节,市上肉价没被买起来。”
“一年前这会咱姐妹只能吃上素馅的,就是打死也想不到现在能吃上肉馅的。”阿张感慨道,“能从奴才做上人,真是不知道积了几辈子的阴福。”
虽然已经过过一回春节,但众人还是期待明天正式过海历新岁的样子。上一次物质条件多少有些不充足,现在大家生活安定了,能够好好体验体验异方的民俗、名吃。
用完晚餐,舒舒服服地洗完澡,在春季的第一个夜晚,两个从两千年后过来的遥远居民再一次将自己融入在世界当中。从东南面吹来的风会同屋内的火堆,将整个房间替换为一派春天的温度,兼带着一些新草出芽的芳气。当乐正绫同天依在拥抱中达到今晚的第一次和谐后,她感到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软化了。今年从春日到冬日,她的骨头时常比较硬,她得用这种骨头去克服河西和关内的一些敌人;而现在,她可以彻底酥软下来,光是由自己的肢体肌肤去体会片刻的欢愉,至少在这个晚上,她们什么都不想了。
第二日,腊月三十当天。一顿丰盛的年夜饭通常要从中午就开始准备,天依便趁这段时间的时间,将女工们染好色的红纸裁成几份,准备用墨笔写上春联。
“来,大才女,今天还是交给你来成文。”阿绫笑呵呵地把笔濡匀墨汁,将其递到天依手上。
“今天要送对联的地方还有点多哩。”天依悠然道,“我们先给府上写一幅。我想的是,既然现在还没有春联这个形式,我们不妨先随便写点。有时候贴三张都无所谓的。不是有个门是三柱的么?”
“三柱?你要写三联?”阿绫有些新鲜。
“时下流行的吉祥话,顺带着表表忠心。”天依一边说着,一边在折好的字格中,缓缓地写下押韵的三句七言:
“春书在柱四夷服。多贺中国人民富。云雨时节五谷熟。”
这三句话押的是上古汉语的仄声职部韵,收音短促有力。头一句话的原文是“青盖作镜四夷服”。这三句话本来是汉时的人在铜镜上刻的字,因而打首是“青盖作镜”。显然这四个字不适合用在楹联上,因而天依换了一个说法。这副楹联可以贴在从骠侯府的一座比较正式的门上,那座门刚好是偶数开间,中间供人行走的门道是由三根柱子夹成的。将此大红对联贴在门口,也显得喜庆。
“好,这府上的联写好了。”阿绫将这三张楹联书置于一边晾起来,又问她,“那我们要不要给小楼那边也贴一副?”
“也可以。刚好,我最近正想了唐明皇的一首描写梵文的诗,可以拿来入联。也是工整押韵的。”天依继续沾了沾墨,准备写第二幅联。
“哪首诗?”
“叫《题梵书》。不确定是唐明皇写的,反正全唐诗里有。”
天依回忆了一下那首诗的原文,便开始动笔:
“鹤立蛇形势如钩,九天文字鬼神愉。学生博士频摇首,中国人民笑点头。”
同样的,这首诗也经过了天依的微改。《题梵书》的原诗是“鹤立蛇形势未休,五天文字鬼神愁。zhi那弟子无言语,穿耳胡僧笑点头。”唐明皇当时以此诗来说明梵文的一些性质,一个是书法有特点,再一个是不为汉地很多人所识。“zhi那”地区很多读书人看了它没有什么话说,因为不认得,只有学过梵文的“胡僧”读得懂,微笑点头。天依在这里把揶揄的对象从“zhi那弟子”换成了时下学习汉字的学生和博士,而把“笑点头”的对象换成了多贺的“中国人民”。因为她们和小楼推广拼音文字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这套书是给汉地的大众使用的,而不是给博士弟子皓首穷经用的。霸陵市上的市民们一贯也喜欢对朝廷和朝廷所笼络的人开玩笑,这副对联或许可以调动他们的幽默神经。
“写多了。两句就可以,你写了四句。”
“不怕,两幅联,头两句贴在左边,后两句贴在右边。”
“这不是写对联了,是写诗了。”
“写诗也没事。”天依笑了笑,“反正这会对对联的格式还不做要求呢——甚至诗词格律都没发轫。”
“对了,你还得用音书写一联。”阿绫提醒她。
“嗯,我正准备写呢。”
天依休息了一下,润了润笔,方使用音书把刚才那四句诗写出来。这样刚好也可以作为拼音文字对外宣传的一个招牌。
“钩、愉、头,都是o韵母。简单易懂。”乐正绫看着这四幅写着音书的字,“很有意思。接下来到我们这院里了。”
“我们院写个什么?”天依搁下笔,问道。
“做黄檗纸的,应该和纸相关。”
“那我们就用一个五言的,时下流行五言。”
天依思索了一会,想出了这样一幅联:
“文章著百代,素纸传千春。”
“有点俗,听着像我们卖纸的地方用的对联。”阿绫吐槽道。
“那我们这边主题就不用造纸这一块来说了。”天依又琢磨起来,“干脆写院里的风景,搞点吉祥话吧。”
“我看可以。”
天依遂最终选了这样一联作为本院门口的春联:
“居家长安乐,出入无忧虞。”
虞字还没写完,两个人都笑起来了。
“最俗的一个,不过我看还真是最适合。”乐正绫摇了摇头,“再在旁边写个音书的版本,让工匠仆役们也读得懂吧。或许他们也能用上。”
“嗯。”
她们先后将这四副对联中涉及到府中的两副贴在了相应的门上。随后,二人托府里的仆役把剩下的同拼音文字相关的一副送到了小楼那边,请他也张一张。对联一贴起来,下着雨的院子马上就具有了一股春天的气息。
“接下来我们去包包饺子。”天依叉着腰,对阿绫说,“我们已经有了冻肉,先给它化冻,然后再加点香料,捣成肉糜。今天估计又是十几口人的大餐,每人份的饺子估计量不小。我们得早点准备,做多点。”
“姐姐,我也要去做。”此时在一旁观看她们写字的李迎开了口。
“好,那我们一块。你也能学门手艺了。”乐正绫笑道,“走!”
今天院里的每个人心情都不错,虽然天气不放晴,不过能在紧张连续的事务之余过一次节,也算是在日常生活之外给自己打了一针小小的补剂。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