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唯道天凉好个秋

“且先休要动怒,你我吵了多少年,不还是各执一词,从来没有能谈到一块去的时候,你许多不入流下的三滥举动,用就用了,老夫不也

是置若罔闻?年岁渐长,莫要因一句玩笑气坏了身子。”

虚影还是那副神色,可无形间语气渐渐放缓不少,像是真有些担心老汉大动肝火,一气之下生出病灶来。

毕竟当下的老汉虽说看似身子硬朗,可真要是病倒,距撒手人寰也就不远了。

就好像一盏多年不续油的灯火,现如今火苗依旧稳固,虽然有些晃荡,但仍能在漆黑夜色里,予人以一寸宽窄的明朗火光,令人在孤身之中寻影作伴。

一旦被窗棂外的北风吹拂,老油灯能否撑住,那便只能看老天爷意愿如何。寿数对于凡间之人,那便是天地给予的灯油,万一再无灯油可添,纵使极境,也不可令无根之火长明。

虚影说罢,并不再去看老汉,而是把双眸挪开,看向窗棂外水渠旁一棵古柳,却见柳叶如刀,将秋风割得乱晃不已。

像极了眼前的倔强老汉,着实叫人糟心。

“老夫也不瞒你,其实你若真身死道消,将来我出游归返,瞧见这么个空空落落的祠堂,还确实怪无趣的。”

半晌过后,虚影才淡淡吐出这么一句来。

“我是人心。”瞧见虚影并无收回金团茶的意思,老汉也将怒气散开些,依旧冷着脸说道,“肉体凡胎在世上存留过久,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什么叫寻仙访道,什么叫长生,什么叫亘古长存与天同寿,老汉我我一概不稀罕。”

“这祠堂里头,居于上头的祖宗排位,共有两枚,一枚乃是钦水镇初祖水青钧,一枚乃是初祖发妻。”祠堂门房之中,唯有一张旧得出奇的太师椅,除此之外再无桌椅,老汉四下扫视一圈,只好坐在不足六尺的床榻上,缓缓朝虚影开口。

老汉的确是极老,腹背有些佝偻,足足同虚影差出一头多高,就连床榻都比寻常床榻差了一截。

“如今那位水青钧依旧存留世间,牌位形同虚设,而那发妻坟丘上头的花草,枯荣又生,生又枯荣,如今已更迭不知多少辈。就连从东诸岛携来的天缺奇石制成的石碑,都已然被千百岁月斩得斑驳淋漓,碑文上头的姓氏名讳都已然模糊不清。”

老人娓娓道来,虚影闭口不语。

“大仙人,我想问问你,物换星移,如今您可还记得发妻面目名讳?”

曾有天下文坛魁首中年丧妻,于二人故居处立新柳一棵,春秋数度,再回故居处,却见柳树隐天蔽日,亭亭如玉。

而当初那块天缺奇石乃是从天外而来,刀劈斧剁难落下丝毫印痕,末了还是水君亲自出手,凭高绝修为,以双指于奇石之上刻字十五六,才最终将碑立起。

而如今就连当初刀斧难伤的奇石,亦是在如水年月当中转为斑驳。

足足多半晌,外头日光倾斜,虚影才低垂双目开口,“虽时隔浩浩江年,时时惦念,怎能忘却。”

这话不假,水君一生从未纳妾,自发妻过世后,更未有续弦,存世不知多少年月,依旧如此。

一贯喜好在水君出言过后,针讽几句的老汉,此刻显然也没了成心调笑的心思,如同老柳树皮的枯瘦面孔,有凄凉神色一闪而逝。

“你都记得,我怎能忘,莫要忘了,我老汉也喜欢了那姑娘千百年,比你这胸膛中唯有仙心一颗的天人,喜欢好几倍。”

“如是多年以来,你这作老祖宗的熬死了无数后辈,兴许是你水君功参造化,将一脉的气运皆尽吸纳于身,无数后辈里头,竟无一人能抵达极境,更不消说四玄,绕是年轻时候天资过人,如今却已化为黄土一抔。”大概是今日说了许多话,老汉有些气力不支,于是勉强支撑着瘦弱身子,想蜷缩在墙边歇息片刻。

那道如水纹似的虚影,见此把两指轻挪,将一旁冲好的茶水,凭空送到了老汉掌中。

老汉看看掌中如翠玉似的一汪茶水,长长叹了口气。

“你水君为证长生道果,再续仙道,不惜使了各种法子,更是为求心变,将我老汉封在这祠堂当中,勉强够个温饱,终日以口体之奉,自在之躯相胁,只为叫我承认仙途比之人途好上不知多少。可我心中所想,本不就是等同于你本心之相?眼见得故人皆去,妻儿咸失,你水君一个孤家寡人,沾染着百世朽尘活在世间。”

老汉抬头望天,长长吐出一口郁气,“当真不累么?”

说罢,气力虚浮的老者将茶水径直泼在地上。

不需老者再说些什么,那道虚影便已然明白其中意思。

人生如逆旅,我有处可归,而你如一头孤魂野鬼徘徊世间,难道当真是福分?相比于半路一口茶水,我最终可安然而去,岂不是比你洒脱了太多。

毕竟两人本就心意相通,这点不言的意味,又岂能瞒过水君。

老汉目光幽幽,最后还是落在地上溅散的茶水之中。要说这金团茶当真不凡,即便泼洒在地上,内里如发丝纤细的叶片,依旧是根根分明,并没出现预料之中的顺水流淌,而是轻轻悬停在茶水中,缓缓晕开。

“你比我清楚,古人哪有活到现世的,长生本就是虚无缥缈,纵使你终证出了长生法,亦摆脱不了鳏寡孤独,何苦折磨自个儿。”

最终虚影还是紧皱眉头,凭空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老汉面前;至于后者,则是悠哉悠哉捡起那摔不破的茶壶,又独自走去外头,拾柴,烧火,将滚滚沸水注入黄泥茶壶之中去。

人生乐事多矣,叫岁月风烟磨得精光,反倒冲淡了乐事,久而久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

只可惜这黄泥茶壶并未砸碎。

水渠边上古柳下头,有个赤膊汉子正将滚红铁渣盛到篓里,再沉入水中,等到红光一熄,再飞速提上竹篓,将铁屑堆在铺面里头。这么一来,阵阵青烟升腾扶摇,直上桥头,竟是令下晌的渐斜日光,无端在桥头上晕开一团朦胧空白。

渠中水,随风柳,桥头烟,灼红铁,赤膊汉。

要说原本钦水镇乃是腰身似是吐芽新柳的温婉女子,飞阁流檐烟柳画桥,那如今铁水四溅,斧锤叮当之际,钦水镇此刻便犹如披上一身戎,挂帅抬枪,英气迫秋霜。

立身炉火旁的老者略微打了个激灵,很快便恢复如常。如是那位赤膊汉子有心窥探,定能瞧见在其身后有那么道水纹,形同一条油滑光亮的小蛇一般,倏然而逝,钻入老者领口之中。

老者也不再是老者,而是又变回了长髯青发的中年男子模样,袖口缠珠,衣袍雍容。

水君用力拢了拢衣衫。

诸般心事,无处可诉,唯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