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最沉默的班级
午休时间结束,教学楼里逐渐被陆陆续续赶过来的学生填满,三年四班的秃头班主任走上讲台,今天下午第一节是他的数学课,也正好能介绍一下新同学。
班主任的大名没有人知道,因为老师是不需要佩戴身份牌的,这个班的学生都叫他强尼,久而久之,就没有人在乎班主任原本叫什么了,连吉恩主任都喜欢喊他强尼。
强尼站在讲台上,表情透着一股威严,他老鹰一样的眼睛静静地扫过班上每个人的脸,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写的是上一周发下来的数学测试本,他对班上的学生规定过,他不喜欢同学们浪费时间,所以在上他的课之前,如果他还没有来,那就自觉地写他发下来的测试题。
一个又一个学生躬着身体,低着头,将脸朝向纸张,头发盖住了他们的额头,也盖住了他们的眼睛,看不出表情,如同一个个被囚禁的劳工。
其中几个带着红袖章的学生也是如此,但他们坐得更加笔直,从状态上来看,他们更加的积极。
今天又是大家认真学习的一天呢,强尼想,这样没有刺激和反抗的日子,要是能一直延续下去,该有多好啊!
“在上课之前,我要为大家介绍几位转学生。”他说着指了指没有关上的门,那里正站着五个幽灵般的身影,“你们进来吧。”
早早等在外面的虞幸几人跨过三年四班的门槛,在讲台上站成一排,虞幸因为走在最前面,所以也是离老师最近的一个,他闻到了老师身上奇怪的焦糊味,多看了这个老师一眼,然后神色如常的转回头去,开始观察这个班的学生。
他刚才在门外就往里看过了,只是除了发现那些学生在写东西时就像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空洞之外,虞幸没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任何别的东西。
“转校生,做个自我介绍吧。”强尼老师偏头看向虞幸,这个时候的语气倒是比较温和,大概是因为虞幸的成绩比起他班上的大部分人都要好一些吧,三年四班是三年级最差的一个班,没有之一,每一年的考试他们班门门垫底,班上的第一名放在其他班里,也只是中游而已。
大家都在传闻是强尼曾经得罪过一些人,学校不得不让他去带最难带的一个班,这个班在他手里倒也颇有成效,虽然成绩依旧没有提升多少,但是班级的范围变得“好”多了,从全年级最闹腾的一个班,变成了最沉默的一个班。
这是赵谋打探到的消息。
“大家好,我叫罗伊。”虞幸开始了他简短的自我介绍,短短七个字后便又宣告结束。
一片沉默,没有一个学生抬起头来,仿佛作业对他们的刺激远远高于一个新来的转学生,这也造成已经抬起手准备鼓掌的班主任强尼有点尴尬。
强尼看了看下面,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新同学正在自我介绍,你们好歹表现出欢迎的态度,不要不听,这很不礼貌。”
他一发话,正在奋笔疾书的学生们笔头同时一顿,诡异地抬起头来,就像四十几个身体拥有着同一个操作系统似的,齐齐地看着虞幸的脸。
虞幸在这其中发现了丽贝卡和帕蕾以及见过的四个女生,她们混迹在人群中,装得像模像样,一样的麻木和平静,仿佛对转学生们没有任何兴趣,一心只有学习。
一个带着红袖章的人举起她的双手开始鼓掌,稀稀拉拉的掌声很快汇聚成一片,变得热烈而又真诚,那个红袖章高兴地说:“欢迎新同学。”
“下一个。”乔尼班主任并没有在乎虞幸自我介绍的长短,挥挥手,继续他要进行的流程,直到五个人都简单地介绍过一轮,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同学们看似热情的掌声,强尼满意地拍拍手,然后递给他们一人一个身份牌:“你们的身份牌已经做好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要时刻地佩戴着它,它就是你们的另一个生命,知道了吗?”
“知道了老师。”他们还没忘记吉恩主任以及校规手册上都提到过的关于问答的规矩。
“好了,你们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吧,我们要开始上课了。”班主任看了看整个班级的空座,发现全都是零散着的,便没有规定谁跟谁坐一起,反正这些看起来互相认识的转校生是没机会坐一块说话的。
虞幸十分乖巧地听了,往最后面的位置走,一看就是不想坐前排,强尼沉沉地盯着他的背影,而后便看见唯一的女转校生很自觉地坐到了第二排的黄金位置,代替了上一周一个犯了错误被惩罚的学生,平静的眼睛出神地望着他,竟然和班上已经被他教导过的学生有一种很相似的感觉。
强尼不由得十分喜欢这个女转校生。
很快,五个人分别坐下。班上的座位都是两人一座,每个桌子都是分开的,四个竖排,八个横排,桌椅的角度整齐得像是一个矩阵,他们的位置很凑巧的隔了天南地北,就没有哪两个上下左右两排之内有另一个转学生的。
虞幸选择的位置是最后一排,也恰巧就在丽贝卡的斜后方,他们离得还算比较近,虞幸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他怀中抱着两本书,一本是一二两节连客课用到的数学书,那是他从宿舍里面带过来的,下午的数学课过后便是物理,所以第二本就是物理书了。
把书本和文具放到抽屉内,虞幸暗中观察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些人,他前面的同学是个奇特的小白毛,个子不算高,从后面看,可以看见她耳朵上端搭着的眼镜镜腿,身体有些消瘦,肩胛骨那里氛围明显。
右手边走廊过后是一个个头很大的男同学,他的头发剃得很短,皮肤略黑,看起来就像是正常学校中的校霸型人物,而他的袖子上佩戴着一个红袖章,以这个男同学所坐的位置来看,他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很多人的小动作。
左边的男生是他的同桌,安安静静,一头浓密的卷发已经搭在了肩上,看不清楚脸,哪怕是刚才大多数人都在鼓掌的时候,他也只是象征性地拍了拍,有一种边缘化的感觉。
这三个人都没有做什么特殊的事情,讲台上,班主任已经开始上课,吩咐大家把课本翻到第多少多少页,虞幸跟着照做,稍微看了一下,发现这一页知识点是比较简单的,便一边听,一边继续观察其他人。
由于有丽贝卡作为前车之鉴,他知道,这些同学在长时间的压迫之下,已经练就了一身的伪装本领,恐怕在这个班里就有不少人根本没有被压迫的那个零界点,所有的冷酷都是装出来的,只为了装给红袖章和老师们看。
不过总的来说,让虞幸去上高三的课程着实有些无聊了,他本就不爱这种条条框框的死板文字,倒是赵谋和曲衔青两个人听得非常的认真,后者甚至在记着笔记,从她动笔的频率来看,笔记本上已经写了不少字了,这简直不符合她的性格。
虞幸不动声色,暗自把所有的观察结论都记忆了下来,这堂课很快过去一半,就在这时,老师突然哼笑一声,点了个名:“尤里尔,你在做什么?这么喜欢说话?”
被叫到名字的学生脊背一颤,全班都在一瞬间朝那人看去,瞬间被无数双眼睛盯住的压力是很大的,那个学生低着头,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老师,上一题我有一点看不懂,在问同桌知识点。”
他的同桌也惊得一身冷汗,从虞幸的角度,都能看到那个同桌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不懂?知识点?”强尼老师大概是很想树立自己的威信,所以没有轻而易举的放过这个学生,“我都讲的这么细了,这个知识点你还能不懂?”
就是尤里尔的学生沉默了。
然而,强尼还在继续:“你自己不懂就算了,还在上课的时候干扰同桌学习?”
全班都静悄悄的,呼吸仿佛也憋着不敢大声。
“这么喜欢说话,现在怎么又一声不吭了?你忘了校规吗?”强尼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当他提到校规,尤利尔彻底脸色煞白。
“老师我错了,我在反省,是我太笨了,你能不能饶过我一次……”尤里尔快哭出来了,强尼目光扫过他的同桌,同桌感受到了这个眼神中的威胁,心跳顿时一滞。
“你的同桌到底问了你我刚才说过的哪一道题目,可以给全班分享分享吗?”强尼笑了,他脸上的皱纹因为这个笑容变得沟壑更深,让他显得苍老许多,“你可是物理课代表,我相信在诚实这一方面,你一向做的还不错。”
物理课代表。
诚实。
我相信你。
虞幸眉头一挑,听出了这句话中暗含的意义,果然,那位物理课代表也站了起来,他倒是没有带上红袖章,此时脸憋得通红,眼角的肌肉都阵阵的抽搐着。
“我……”
物理课代表吞了口唾沫,一抬头就和强尼似笑非笑的目光撞在一起,他转头看了看抖得跟筛子似的同桌,目光中带上一丝绝望。
“尤里尔……没有……问我题目……”一句话说得万分艰难,尤里尔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他,物理课代表不敢和他对视,偏过了头,“他只是……想说话……我没有理他。”
虞幸听到自己的卷发同桌发出了一声轻微到会让人觉得是错觉的冷笑。
如果真的是上课问题目,那么就算是因为愚蠢而被老师骂一顿,甚至是在被骂的时候没有及时回应老师,也尚有回转余地,可当物理课代表推翻了尤利尔的话时,性质就不一样了,这意味着欺骗和贪玩。
“尤里尔,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现在已经学会在全班同学面前骗人了。”强尼勾起嘴角,所有的学生其实心里都有数,这里骗人的究竟是谁,又是受了谁的指使和逼迫,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反驳,因为反驳是没有用的,抗议的意义是有更高权利的人能够为他们撑腰,可这种人在圣乔尼斯中学当中不存在。
他们早在上半年就完全清楚了这件事。
“大家都知道对付这种不听话的学生该采用什么惩罚吧?”强尼终于说到了他最兴奋的部分,“尤里尔,鉴于你是第一次犯,我不会给你特别严重的惩罚,但为了让你懂得上课的时候不该偷偷说话,就采取那个方法吧——下课之后跟我到医务室去,我会让医务室里的老师帮你治疗这个错误。”
尤里尔的眼中升起恐惧,但又升起一丝希望,在得知自己不会死之后,他被强尼允许坐下,眼底通红的瞪了一眼自己的同桌,其中的恨意根本无法掩饰。
他的手指甲在手心当中嵌出血痕,然后莫名的,隐隐露出一丝凶狠的笑意。
物理课代表打了个哆嗦,他举起手,弱弱地问道:“老师,尤、尤里尔影响我上课,我可以申请换一个座位吗?”
明明是强尼暗中逼迫物理课代表说谎害了尤里尔,但这个时候,强尼却直接翻脸不认人:“你的学习比他好一些,还是继续留在座位上帮帮他吧,你瞧,他连找借口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找你问问题,安格利,下课的时候记得多乐于助人一些。”
学生残害学生的事情在这所学校不算多罕见。
物理课代表缓缓放下了手,他已经感受到了自己的同桌对他升起的杀意,但也只能苦笑一声。
他就知道,只要不是红袖章,哪怕这些老师短暂地对他们露出了招揽的表情,也只会是一次愚弄,但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因为如果他不按照强尼暗示的去说,那么,要受到惩罚的一定就是他们两个人了。
他身体比较柔弱,可接受不了任何强势的惩罚。
“强尼总是这样会找理由,全班一大部分同学都被他罚过。”就在虞幸对这个班级的情况有了更深的了解时,他突然听见自己的同桌小声喃喃道。
虞幸来了精神。
因为这句话根本不像是自言自语的时候说给自己听的,反而像是给不知道情况的人进行解释。
他的新同桌,在向他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