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家人

风吹过,院墙外积了雪的树梢微微一晃,点点灰白就羽毛一样落下。

几点雪沫溅到一旁的深灰院墙上,立刻蒸发消融,没留下半点痕迹。

在南水镇上方的天空阴暗昏沉、街道巷道都被斑驳痕迹覆盖时,唯有镇北尽头的这座大院子没产生半点变化,萧肃气派又厚重古板。

冰雪都落不进的房子似乎被时间保护着,多年如一日。

微微亮光忽然在墙体表面出现,那些难以形容是什么颜色的流转光线飞速勾勒出一个直径足有两米的奇异阵图,阵图封闭的瞬间,最中间的部分忽然像是塌缩一样,露出里面的神秘空间。

一条腿从空间中迈了出来,厚重黑靴在地面踩实,发出一声清响。

紧接着,戴着露指手套的手伸出,扣住阵边墙砖,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从空间里钻了出来。

阎理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周围。

这处院墙离方府大门很近,可还是和他原本定位的位置产生了一定偏差。

会出现这种情况,只可能是他选择的定点物本身被另一种位格相当高的能量笼罩着,才会对他的传送阵产生影响。

虞幸感叹的声音传来,阎理回头,看到虞幸从那处不可名状的空间里探出半张脸。

虽然他知道虞幸应该是想先看看阵法连接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子,但从他的角度看,虞幸真的很像一张镶嵌在流动墙面上的面具。

阎理轻咳一声:

话音落下,虞幸和美杜莎一前一后钻了出来。

阎理手指微微一动,墙上的阵法中便有一条线被抽了出来,瞬间,整个阵图溃散无形,奇异的空间也随之关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灰墙恢复了原样。

虞幸有点羡慕这种方便的能力,要知道他能从死寂岛回归现实,靠的也是岛上旅馆中卡洛迪的阵法,为此卡洛迪准备了足足一个月。

和没有参照只能自己摸索的卡洛迪相比,阎理显然对阵图运用更加熟练且高效,要是卡洛迪有阎理这种速度,他那时候应该能早个二十天直接回现实,甚至不用进末世副本。

系统在他耳边播报着任务情况,同时,他也观察着院中景象。

方府外表那么气派,他还以为里面也会恢宏精致呢,结果进了院子才发现,这院子有些萧条,住人的屋子也旧旧的,瓦片都脱落了不少,墙体更是有各种开裂。

就好像完成了一个面子工程后,内里就不被重视了。

院子角落的花圃旁摆着一张竹椅,半人高的树根躺在低矮的工具台上,各种用于凋刻的器具在工具台上横七竖八地放置桌面和地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木屑和碎木块。

在开门之前,老园丁应该就是正坐在竹椅上鼓捣着这东西。

园丁爷爷见他已然踏进门,只能一声接一声地叹着气,没有在表达什么不想他回来的情绪,但走路时好像连气息都萎靡了不少。

他直到十几秒后才发现两个陌生人,虞幸往院子里的石凳上一坐,很自然地介绍:

园丁爷爷喃喃着。

美杜莎配合着和园丁打了个招呼,没有得到园丁的回应,阎理干脆就不做反应。

老园丁好像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双手无意识地攥着围裙,又捏紧,忽然抬头:

虞幸用有些挑衅的语气问起这个,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让园丁刚鼓起勇气要说的话憋回了肚子里。

老园丁长叹一口气,摇摇头:

老人慢悠悠去院子深处叫人了,仿佛虽然不大,但也有几进院子,他的身影很快绕过房屋,消失在小道上。

美杜莎趁机跑到旁边的木凋那儿检查,很快就确定这种目标就是当时杀了好几个推演者的木凋。

她立刻改口,

阎理眯起眼睛,

虞幸当然能从老园丁的脸上看出对方的想法,但他回来就是要做调查的,怎么能直接走呢?

而且……如果方府的其他人知道园丁出口劝他,说不定,这很可能是唯一一个对他有益的方家成员,就要被迁怒杀掉了。

毕竟在这个家里,没有血缘关系的保姆和园丁应该是地位最低的存在。

正说着呢,里院里忽然传来一阵滚轮声,夹杂着不同的脚步声,几乎是已奔跑的速度朝虞幸这边接近。

美杜莎立刻远离木凋,坐回石桌旁,充当一个安静的客人。

女人甜美又温婉的声线因为没控制好力度而显得有些过于急切,下一秒,几个人已经冲到小院里。

虞幸眼中闪过一丝兴致,瞥去一眼。

真有意思,一听到消息就全家出动。

跑过来的人有四个,打头的是挺拔俊美的青年,长得和虞幸还有那么一点像,应该就是方宵。

这位暂时让他摸不准态度的一身肌肉十分发达匀称,穿在身上的薄衫又给他增添了几分文人气质。

露在外面的皮肤和虞幸是一脉相承的白,头发很短,鼻梁上留着一道疤痕,那双黑眼睛相当有城府,哪怕笑着,也给人一种摸不透的感觉。

虽然和虞幸的角色是兄弟,但方宵留给人的第一印象截然不同。

虞幸戴了个眼镜装斯文,如果是不认识他的人,绝对会认为这就是个文弱的画家。

方宵则一看就是人模狗样,表面上打扮精细,实际上是会抡着铁棒往别人头上砸的那种狠人。

在方霄身后几步,是一个把全身都紧紧包裹起来的矮个子女人,女人的衣服毫无品味,连头都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从那双眼睛来判断的话,她绝对不是什么美人,反而透着一种阴暗的令人厌恶的气质。

她的目光更是令人不安,仿佛她只要看着谁,谁的身上就有很多小虫子在爬。

呵,李保姆。

虞幸察觉到对方的视线从见到他的那一刻就紧紧落在他身上,带着某种强烈的偏执和纯粹的恶意。

有这样一个保姆在,虞幸倒是可以理解方家的可怜小儿子小时候为什么这么怕她了,恐怕她也有意在小孩面前展示出最恶心恶劣的一面,就是为了欣赏小孩的恐惧吧。

另一边的两个人就更好玩了。

一个是穿着昂贵吊带连衣裙,脖子上还带了一串宝石项链的年轻女人。

女人好像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和方宵都看不出年龄差,外人很难光凭他们二人的外表猜出女人是方宵的。

她的确和传闻中一样好看,肤若凝脂,眉如柳叶,那双大眼睛里似乎包含着无数种灵动,不愧是在镇民口中比曾经的方家第一任夫人许婉更美貌的女子。

虞幸之所以这么确定她是而不是明珠,除了刚才她发出的惊喜问句外,还有一个原因——她正推着一架轮椅,轮椅上坐了个五十来岁的消瘦男人,男人大概是办了太多年的脸,脸颊两侧的肉拉得老长。

即便如今处境凄惨,看起来病入膏肓,连头都没有力气挪动一下,男人依旧用那双精明的眼睛凝视着虞幸,如同在衡量一件物品的价值。

他从胸口开始就盖着一块毯子,把腿脚遮得严严实实,与虞幸的目光对视上,男人吃力地张嘴,却只发出了一些的音调。

虞幸挑眉,他能感受到男人想和他说话的急切,但奈何身体不允许,这副模样不像是被冻伤,反倒像是中风了。

方德明啊……在外界传闻中那样威严又有些残暴的方家大家长,怎么就落得这副模样了呢?

虞幸观察这些人的速度很快,即使将所有人第一面能给到的信息都接收完毕,也不过像是久别重逢,缓缓将每个人都看了一眼而已。

给他写信的方宵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虞幸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和老园丁一样的复杂,可那种情绪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藏极深的兴奋与疯狂。

方宵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走上前张开双臂,似乎想给虞幸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可虞幸还坐着呢,方宵没能等到弟弟主动站起来,也因此注意到了另外两个陌生人。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把手收了回去,很礼貌地问道:

美杜莎摆摆手,同样滴水不漏:

虞幸似笑非笑,没有立刻回答,他还想再看看这些人的表现,来推测他们各自的想法。

这几个人为了见他跑得太快了,直到这时,慢悠悠走路的老园丁才从后方回来。

园丁身旁还有另一个人,却不是缺席的明珠,而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虞幸一怔,医生怎么在这里?

从旅店离开一直没遇到医生,他还以为医生又有别的事,所以暂时不会跟着他呢。

这种医生独有的面目模湖实在是太好认了,隔了一段距离,虞幸仿佛从医生什么也看不清的那张脸上接收到了一个微笑。

虞幸展露给方宵的态度不冷不热,方宵似乎早有预料,黑眸打量着许久不见的弟弟,又一次开口:

他话还没说完呢,盛装打扮的年轻女人却已经按耐不住,直接丢下轮椅冲了过来,一把抱住虞幸的腰,把头枕在了虞幸肩上。

玲珑的躯体隔着华贵的裙子紧贴着虞幸的风衣外套,女人激动到带出了哭腔:

从离开家就很后悔?

虞幸之前是有所怀疑,现在听到女人根本没有掩饰的话语,更加确定这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和方德明的第一任夫人许婉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从来就没有后妈,从来就没有第二任夫人,只是本该因为腰伤和其他一些因素病逝的许婉,不知怎么做到的,不仅复活,还从四十多岁重新回到了二十出头。

而且从镇民的反应来看,许婉现在的模样和当年那位在大江南北都有不小名气的电影明星应该完全不同。

否则,不可能没人认出她。

关于许婉的情况,方家人似乎默认他这个小儿子是知情的,也就是说,带着恐惧逃离家中时,已经知道自己的母亲会以这种方式归来?

虞幸心中有了计较,不过结束思考之后,他才隐约察觉到,抱着他哭的许婉一直在他身上蹭来蹭去的,脸也借着角度不断在他脖子边摩擦,温热的属于人类的呼吸打在他脖子上,带起一阵荒谬的鸡皮疙瘩。

这女人蹭什么呢?

喂喂喂,如果这就是许婉,方幸可是她亲儿子,她想做什么?

似乎发现虞幸的脸色变了,话被打断后就在一旁旁观的方宵笑容微深:

他也蹲下身,扶住许婉的胳膊,看似温和,实则十分强制地把许婉拉了开来,转而对虞幸笑道:

虞幸几乎能感应到身旁不远处美杜莎和阎理看好戏的目光,对他们来说——尤其是对美杜莎来说,大概方府越乱越好玩吧。

真是风水轮流转。

不过他大概已经能确定方家人对他的态度了,首先,他们要的绝对不是一个死掉的方幸,所以对他完全没有杀意。

其次,也是比较古怪的一点,方家人似乎并不是完全一心,他们要方幸留在方府的目的是一致的,但彼此之间也有争抢。

至少在场唯二有发言权,且能说得出话的人,已经在对他进行某种争夺了。

所以,,就是方家人现在想得到的东西。

虞幸刚想说话,就发现被留在原地的轮椅正微微颤动。

他诧异地看过去,只见轮椅上的方德明正瞪大眼睛,眼神仿佛在冒火,嘴巴里发出各种不成形的音调,竭尽全力地想要动一动,才让轮椅发出了微不足道的响声。

他若有所思地顺着方德明的眼神看去,发现方德明无能狂怒的对象并不是他,而是站在原地抹着残余泪水的许婉。

许婉真不愧是个电影明星,她连泪珠都是一串一串的,还把最好看最能凸显身材的角度留给了他,时不时投来一个、、的朦胧泪眼。

虞幸终于是笑了起来,他到现在一句话没说,这些人竟然能自己表演这么多。

确认了他们的态度,虞幸也有了计划,他对许婉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阴阳怪气道:

这三分凉薄五分讥讽和两分漫不经心的语气可谓是将饼状图发挥得淋漓尽致,还是一骂骂两个,任谁都能听出他对方家人的怨气。

出走多年,归来的青年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可以任他们欺负的小孩了,小时候打也打不过,反抗就会没饭吃,被逼的沉默内敛又软弱的人,如今已经是可以决定自己生活的优秀画家。

看到这些曾经对他不好的人,青年连体面都不愿意给,直接用最冷最有刺的话去迎接那些虚伪的亲情。

——这样才是正常的。

既然方家不是要杀他,用他的性命或者血肉去搞什么事情,那他就得在方府多留一段时间,搞清楚他究竟是方府众

人计划的哪一环。

现在是上午十点多,从旅店出发到进入方府,虞幸和阎理美杜莎一共三人花了两个小时。

那么接下来,保守估计,还有八小时可以供他们探查。

所以他必须要做出最符合方幸的反应,让方府的人认为一切尽在掌握中,没有顾忌地去做他们原本想对他做的事。

在虞幸骂了人后,被说成对儿子抛媚眼的许婉并没有动怒,只有轮椅上的方德明立刻将怒火转移到了他身上,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眼眶,也难为他能用僵硬的脸做出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了。

方宵不仅不为方德明说话,反而像是被逗开心了,他来到虞幸身边,哥俩好地搭住虞幸肩膀,

虞幸的表情透着点见鬼了的惊恐,急忙站起身嫌恶地躲开,

他说起这个就愤怒,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

方宵看他气得话都说不顺,叹了口气帮他说完。

但是很显然,罪魁祸首这么说话,只会让受害者更加恼火。

方宵嘴角勾着,用那种谁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的语气给虞幸道歉。

年轻漂亮的许婉见虞幸根本不看她,早已止住眼泪,灵动的眼珠一转,立刻换上一副笑脸:

她叹了口气,似乎颇有些可怜:

对别人严厉,可特别宠老婆,到处招大夫给老婆看病,从来没让人干过活的方德明头上青筋爆起:

说不出话也动不了的他已经愤怒到极点,同时还有一些绝望。

虞幸表情疏离,

他看向方宵。

方宵正冲他微笑,哪怕听见他的冷言冷语,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半点变化,仿佛早就算准了虞幸会说这些。

虞幸绷着脸,语气里还是忍不住透出一些讥讽:

方宵眨眨眼,感慨万分,

和虞幸有几分相似的脸透出疯批的阴森,方宵语气冰冷:

听到这些话的方德明也不瞪人了,惊恐的坐在轮椅上,忽然安静得

像个尸体。

方宵顿了顿,脸上的所有可怕表情瞬间一收,换回明媚亲和的笑:

虞幸:

他像是被方宵刚才的变脸吓住,看了一眼旁边两位朋友,才重新定下心来,梗着声音道:

他望着方宵不变的笑容,皱起眉头:

方宵似乎早知道他会这么说,上前拉住了虞幸的手腕,轻声商量,

虞幸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抗拒,他试图挣开方宵的手,可一个画家的力气,哪里能比得过一个在港口混帮派的呢?

方宵还是攥着他的手,笑容满面:

方德明已经开始流眼泪:

在一旁听着的许婉双手合十枕在脸边,一脸对老家伙宠溺又关爱的表情,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李保姆无声点头,暂时收回了对虞幸的盯视,毫不顾忌方德明的抗拒,推着轮椅走远了。

许婉满意地看着老家伙消失在眼前,转眼看见站在一旁的老园丁和白大褂,立刻道:

老园丁垂着眼,一句话都不说。

虞幸眸光一颤,似乎有些触动。

他的神情被方宵看在眼里,方宵也哄道:

虞幸闭了闭眼,很明显的在转移话题,

方宵扭头,发现弟弟说的是站在旁边看了整幕戏的医生。

他将治病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也不知究竟是治病,还是折磨。

虞幸和医生对视。

医生彬彬有礼:

第二句话并没有从医生口中说出,而是直接在虞幸脑海里响起,虞幸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其他人的神色,方府众人完全没有听到。

医生说完,语气愉悦地对方宵道:

这句话明显取悦了方宵。

等医生离开,虞幸冷着脸:

方宵表面上一派和气,却是怎么都不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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