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黄雀在后(两更合作一更)

前线金牌疾递不过十日,蔡卞的城图已送至京师官家手中。

审阅城图后,天子与两府重臣都是惊喜连连。

宋军出其不意进筑震武军城,党项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居然坐视宋军在两国交兵的要害之处轻易筑城成功。

难道党项君臣集体失智了吗?

这等于是宋军平白打了一个大胜战,夺取了党项近百里地。令宋军至凉州的直线距离大大缩短。

这等意外的惊喜,令自天子以下都是喜出望外,如此距离攻下凉州只有一步。

收复汉唐故土,再通西域似乎只在眼前。

只要往前走完这最后一步便可以。

凉州凉州,大宋中兴便在于此了吗?

不过与官家的喜上眉梢,踌躇满志不同。

章越看着城图,脸上却是几不可见一阵阵地抽搐。

本来自己只要蔡卞建一座堡寨的,他居然给自己建了三座。

如此费钱竟达五十万贯之巨。

章越是一阵阵地头晕目眩,自己刀刃向内让蔡卞,孙路,范育整治熙河路贪腐问题,也不过凑了不到百万贯。

蔡卞居然一口气给自己花了一半。

如此花钱,章越这宰相如何干下去。他又要从哪里找钱来补你这个窟窿。

反正花得不是你的钱,对吧。

如今各路保甲法除了河北,陕西二路外,废了上番之制,将保甲制改为弓手之制,由地方自召义勇为弓手操练,这其中并没有省下多少钱来。

这个蔡卞简直一点财政纪律都没有。

章越正色道:“陛下所言极是,蔡卞此事确实办得漂亮,从城图来看,此乃完备之阵,形势尽占于此。”

“哪怕党项几十万大军来攻,也可守得。”

只是这个打法太寄吧花钱了,章越实忍不住在心底爆了一句粗口。

官家道:“浅攻进筑乃卿之高策,蔡卞也是在卿的运筹帷幄下,方才立此功劳。”

章越闻言苦笑,算了算了,来都来了。事关夺取凉州的关键一战,再大的投入都是值得的,绝不能功亏一篑了。

行百里者半九十。

已是结束丁忧回朝重任枢密副使的曾孝宽窥测天子之意道:“陛下,如今震武军城已筑,正当顺势而为攻取凉州!”

“陛下,此暂不可行!”章越道。

冯京在一旁洞若观火问道:“兵速贵进,既是党项已经洞察我军攻凉州之意,不可久持。”

“陛下,朝廷一而再再而三言要攻凉州,最后却迟迟不至,岂不知时不我待乎!”

章越知道冯京来话来挤兑自己。

凉州之役自己停顿再三,令人觉得迟缓。比起谋略,更要紧是决断。

章越指图道:“陛下,党项迟迟不动,令臣实在觉得诧异。在不清楚党项意图下,决不可全师而攻凉州。必须先弄清党项意图,方可攻凉州!”

官家问道:“计将安出?”

章越手指从地图向上一滑,正指向地图中一处‘仁多泉城’的地方。

……

数年内阿里骨纵横沙,瓜,甘三州,连破党项甘州甘肃军监司和瓜洲西平军监司。

现在阿里骨在大帐之中,接见了宋使童贯。

阿里骨当即摆了一桌宴席,烤了一腔大羊,还叫了十几名胡姬在帐下歌舞,童贯左右随从也是好酒好肉地伺候着。

阿里骨看着童贯大笑道:“童走马在此多年,脸也是变得赤红赤红的,更似我们青唐人了。”

童贯笑了笑:“童某入乡随俗,今奉天子之命拜见节度使!有厚礼奉上。”

说完童贯命人奉上礼单,阿里骨看了礼单心底大喜,面上却没有多少表情而是道:“如此厚礼,怕不是阿舅天子,又要我阿里骨作什么?”

“好教节度使知晓,无甚麻烦之意。只是听闻节度使似有取仁多泉城之意,故来相问?”

阿里骨问道:“怎地?阿舅天子也有取此之意?”

童贯道:“正是,若节度使不取,我们便取来就是。”

阿里骨道:“当初说好的,我既席卷瓜,沙二州,你们汉人自从正路取凉州便是。”

童贯道:“仁多泉城是仁多一族起家之地,恐怕不易取也。咱们经略使担心节度使攻不下,便想自取之。”

阿里骨闻言大笑道:“此事不劳你们担忧。”

童贯起身告退后,阿里骨召手下酋渠商量。

听说要取仁多泉城,一名酋渠反对道:“仁多泉城都是仁多家心腹老兵守着,咱们不要去冲撞他们。”

阿里骨叱道:“如今宋人筑城古骨龙城,分明有北取凉州之意。”

“现在宋强党项弱,咱们要顺势取了仁多泉城,再取了沙,瓜,甘,伊数州,这样也有自立的根本。”

“我等大丈夫当怀凌云之志,岂可矮身立于他人屋檐之下。”

阿里骨立身而起,左右酋渠都畏服于其气势。其实当初从汴京追随着阿里骨来此的青唐部首领们,自有了立足之地后,他们中不少已是丧失了进取之心。

唯独阿里骨仍是孜孜不倦,从始自终都要做一番大事业。

说完阿里骨率军点集兵马北进。

阿里骨颇为踌躇满志,自起兵以来他战无不胜。现在他将鞑靼和回鹘的兵马分作五军,于青海以北驻扎。

攻略沙州,瓜洲,甘州之际,又收容了西州回鹘,甘州回鹘的一部分投靠,又分作三军在瓜,沙二州驻扎,如今他可谓是兵强马壮。

阿里骨率领八军快抵至仁多泉城城下时,看北面群峰耸立,山头上终年积雪不化,近处山峦起伏,山下雪水融化汇入浩门河中。

这仁多泉城便在这河谷之中。

阿里骨看着山岭纵横,手持马鞭对左右酋渠道:“如此的山河,也只有咱们会担心汉人会与我们抢此地?他们平日只知在山下平原耕作,若想安枕还要讨好我们呢。”

众酋渠都是称是。

阿里骨在汴京多年,他颇为努力学习汉制汉学。如今他身边也有数名汉人谋士,汉人谋士与他说过,以汉人的国力,往西往北最多维持在凉州一线,再往西往北就很艰难了。

歇息一日,次日大军出发,这日天降大雾。

阿里骨骑在马上突觉大雾中有箭矢破空声响起。

阿里骨有从军多年的经验立即翻身下马,片刻后其马连中数箭倒毙。

旋即喊杀声四起,数百骑马从大雾中蹿出,手举弓矢边跑边射,抵进后再换了刀枪。

阿里骨两万多兵马在山川中前行,但分作了八军,他们没料到居然仁多族敢出城袭击,更没有料到他们绕过前锋,也没打后军,而是直奔阿里骨所在的中军而来。

仁多族只有数百人,但奇袭之下勇不可挡。

大雾之中,兵刃交击声不绝于耳,还有各自番语互骂。

阿里骨左右兵马乱作一团,被精锐袭击之下,全然乱了方寸。袭击的仁多部全部都是披甲,但阿里骨的手下只是穿着皮裘,就算有铠甲也来不及穿上。

这简直是一面倒的屠杀。

不过阿里骨临危不惧在左右服侍下披了甲胄。他一面穿铠甲,还一面用一柄重斧敲碎一名仁多族勇士的脑袋。

阿里骨穿好铠甲,换了马后手持一柄错金藏矛杀出。

浓雾中阿里骨长矛连刺,挑翻了数名仁多部勇士,最后在他带领下杀退了仁多族的伏击。

但阿里骨见自己伤重不小,也是暴怒不已。

次日阿里骨率大军抵至仁多泉城城下,将城池团团包围。

……

凉州城。

党项名将,右厢统军仁多崖丁听得阿里骨率大军将仁多泉城团团包围之际,面色凝重。

梁乙逋拜相,虽意味着梁氏一族重新掌握了军权,但国主李秉常对其防范忌惮极深。

他仍重用仁多崖丁父子以平衡梁氏军权,他还拜仁多崖丁之弟仁多楚清为御史中丞,让仁多家在朝中多了一个根本。

当得知在宋朝在古骨龙城筑城的消息时,仁多崖丁是嗤之以鼻的。

他知道这里形势,古骨龙城距兰州,邈川城都是极远,以宋朝熙河路之力非常难以补济。

他是故意放弃这里。

后来宋军从邈川,南宗寨出兵进筑古骨龙城时,左右惊报仁多崖丁。仁多崖丁胸有成竹地对左右道:“我故意留此病块于汉人。”

仁多崖丁对左右解释道:“汉人在此兵马驻守多了,则虚耗钱粮,驻守少了,我们就吃掉他。”

宋军筑城十余日时,仁多崖丁率轻骑探查宋军筑城进度,却见宋军在他眼皮子底下居然一口气连筑三城,不由大吃一惊。

看到宋军兵马严阵以待,并且还动员了数万民役后,仁多崖丁方知他错了,错得太厉害了,他大大低估了宋军现在的后勤补给能力。

他对左右道:“汉人据湟州不过数年,竟能轻易驱动数万当地番人为之役力。”

“汉人确有手段,有如此笼络人心之法,看来青唐已难再为大白高国所有。”

从探查古骨龙城而归后,仁多崖丁连夜给国主李秉常写了一封书信言,汉人在青唐已站稳脚根,极得人心,青唐番部已是彻底融入了宋人。如此不出一年怕是连凉州也保不住了,如今唯有联辽抗宋是党项唯一的出路。

写完书信后,仁多崖丁看着墙上挂着大弓感慨道:“我征战多年,素以为兵马强壮者为王,今方知民心之向背是矣。”

他与宋人厮杀了一辈子,他从不怕宋人在沙场上如何,而是怕那些在沙场之外的手段。

尽管李秉常答应向辽国乞援,但仁多崖丁仍是大病了一场。

凉州城里都不知何故,唯独其子仁多保忠知道父亲为何重病,不免担心。

仁多崖丁大病了一个月才稍稍好了一些,但这时候得知阿里骨已是包围了仁多泉城。

这仁多泉城距古骨龙城不过十余里,这里不仅是仁多一族的起家之地,也是党项在凉州一处极要害之地。

如今古骨龙城已是丢了,一旦仁多泉城再失,那么凉州的形势就更加危及了。

阿里骨有八军,而仁多泉城里只有三千人。

仁多崖丁沉默不语。

其子仁多保忠和仁多洗忠都是请战。

“仁多泉城不救,人心尽失。何况城中还多是我仁多家族民。”仁多洗忠如此言语。

仁多崖丁闭目半响道:“有阿里骨在此,救与不救都是一般。”

仁多保忠道:“如今凉州城下人心思动,东朝今已在古骨龙筑城,若再坐视仁多泉城失陷,凉州城恐怕不守。请父亲早拿对策。”

仁多崖丁道:“我命人在凉州城中深挖窖藏,以为长久坚守之计,同时在凉州附近行坚壁清野之策,并写信给国主请求他再派使者乞求辽国出兵救援。”

“除此之外,别无他计。如今唯有以拖待变了。”

看着仁多崖丁对局势的预判如此失望,二子都是惊讶,从军几十年来何尝见得父亲这个样子。

宋军对党项军如今虽占有优势,但苦于补给线太长,后勤不济,党项一方还是有地利上的优势的。

但仁多崖丁这般不言不语,心事重重的样子,令兄弟二人非常担心。

仁多洗忠道:“父亲,仁多泉城不可不救,我独自领一军救援!”

仁多崖丁知道不救,确实于理不合,当即对仁多洗忠道:“且去!”

仁多洗忠得令后,当即点拨兵马出发。

仁多保忠闻言长叹道:“父亲,何不让我去?”

仁多崖丁道:“凉州离不了你。”

……

战马打着响鼻,显得焦躁不安,阿里骨军的骑兵们用枪挑着人头左右驰骋。

仁多洗忠看着这一幕,颇为着恼。

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山岗,阿里骨正双手抱胸,脸上挂着狰狞的冷笑看着自己。

他重新上马带着五百名骑兵向对方杀出,阿里骨这边亦排出千名骑兵冲锋。

双方骑兵摆开骑矛和长槊,大刀等各式武器,双方冲锋后交错而过,马背上骑卒纷纷坠下战马,留下了一地的尸体。

以骑战而论,仁多洗忠的麾下定是要胜过数筹,不过对方人多马多。

上面空了的战马舔舐以前的主人,折损了兵马后,山岗上的阿里骨神情并没有波动,而是命自己的亲卒补充了上去。

仁多洗忠咬着牙见此一幕知道救不了仁多泉城了。

连日苦战,仁多洗忠已是尽了力他当即拨马对左右从骑道:“走!”

山岗上的阿里骨道:“此时要走,没那么容易!”

阿里骨伸手一招,左右将柴火燃起,远处山岗上眺望的部下闻讯后,当即率骑往仁多洗忠归路截去。

五月十日,仁多崖丁之子仁多洗忠救援仁多泉城未果,反战死阵中,部下拼命抢尸而归。

之后阿里骨回师围攻仁多泉城。

大军如潮水般一浪又一浪地攻城,血战十日今日终于冲开一个口子。

阿里骨兵卒如潮水般涌去,城墙上的仁多部知道城破后必然无幸,一并用箭攒射。

阿里骨麾下最勇猛的两名渠帅,一人手持铁矛,一人手持刀盾率领兵马强攻,杀得豁口上的仁多军节节后退。眼见就要破城时,身后突然敲锣退兵。

两名渠帅不知何故正要询问阿里骨时,却见远处山间旌旗如林,不知多少兵马正朝此进发。

但见阿里骨咬牙切齿地道:“我阿里骨与宋人的恩情,从今日起一笔勾销!”

说完阿里骨上马而退。

其兵马亦是仓皇从仁多泉城下撤离。城中守军不知何故,等到看见无数头戴范阳笠的宋军出现在山坡和峡谷中时方才恍然大悟。

熙河路路王赡与监军蔡卞率近万兵马出南宗寨抵此。

王赡见阿里骨退兵笑着对左右道:“阿里骨恁地客气,就要攻下了城,便大方送给我们。”

蔡卞道:“兵不厌诈么。此城怎办?

王赡道:“劝降便是,咱们可以留他们一条生路。”

半个时辰后,仁多泉城兵马尽数降宋。

王赡本欲翻脸杀俘,却被蔡卞制止。

最后这些人被送往秦州安置。

……

而闻知仁多泉城,古骨龙城先后失陷后,李秉常非常震怒,改命皇族嵬名阿埋取代仁多崖丁为右厢统军。

西夏御史中丞仁多楚清,仁多崖丁之弟,见李秉常猜疑,又因曾向西夏国主请求统兵之职不许,于是心怀怨怼,主动联络泾原路经略使沈括请求内投。

最后仁多楚清率家人部族近千人离夏奔宋。

同时仁多楚清还献上了黄金三百两,及西夏国主所赐的冠服,宝玩,鞍鞯,绣龙帐等物。

官家大喜立即下旨封仁多楚清甘州团练使,右厢卓罗都巡检使。

党项凉州钤辖吴名革与其弟吴名山见宋军连克二城,兵锋已逼近凉州,惧仁多氏点集,在归义军节度使曹仲寿的策反下,率兵马数百人投宋,并以牌印入献。

次月又有数部党项首领内附,带来降部数百,上千不等。

同时还携来了不少骆驼,牛羊,马匹等。

王厚看投人越来越多,索性将熙河路拿党项降军都编作一班直。

名为党项直。

党项直里有党项人,也有汉人,青唐番部,还有少量的回鹘,鞑靼,都是从党项归顺来的。

这也是宋朝向党项人学习的,党项人攻宋都以降人为先锋,如今宋朝攻党项也以降人为前锋。

五六月之间,凉州左近蕃部争相投宋,仁多崖丁虽竭力遏制,却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