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话及此,孔温言侧过脸瞟了他一眼,原本清秀干净的五官竟在此时带着些许媚意。

被瞟的陆璟桁心中腾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那种既不是厌恶也不是因媚意而起的心痒邪念。

总觉得,原本出类拔萃的俊秀少年身上,不应透露出这般……风尘气息。

"嫉妒?"陆璟桁试着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对方忽然又变回了适才落落大方的才子,一摆手:"不全部,也并不否认。所谓同人不同命,明明都是……一样的,我不服、不甘心,老天爷太不公平了。"这句话,他仍是手执那面镜子喃喃的。

"十一皇子,他命好。他在适当的时候遇见适当的人,有先生常伴,相安左右。不像……我。"他指着自己的脸,目光有些泠然,就这样直勾勾盯着陆璟桁。"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恰当的时机,再努力去挽救,也是枉然。"他阖上眼回想,终是露出一抹苦笑。

陆璟桁不解,觉得对方在遗憾的东西似乎不是自己最初所想。"孔御医,我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就会觉得身在帝王家就最好,如若可以,我倒希望只是个平头百姓安稳一生。"

一斟香茗见底,纤指搁下带有冰裂纹的蟹青瓷。"不,当然不是指这个。"他指的是腰间的木牌。

孔温言轻叹一声,小心将那面镜子收到里衣中。双眸复杂,嗫嚅了下唇。"不用那些个明争暗斗尔虞我诈自然是很好。只是为了活着的话,那些最丑恶的东西并非只有宫里才存在。太傅,你对皇子的保护,究竟是救命良方还是最后插~进十一皇子xiong膛的致命利刃?"

陆璟桁一愣,不明白为什么此人和容桂都说同样的话。

"假如你狠不下心,那就放手把珺儿交给我。那些你认为不敢见,不能见的,我会统统……让他明白。"

……

"有时候,并不是如先生所见那般简单的,那些真实。有些腐骨朽肉,鲜血淋漓伴随着撕心裂肺的东西,我见过的--是皇子和那些御医这辈子都难以忍受的[恶]。"

孔温言说着,神色变得凄然。"说多了,不过是羡慕,趁着轩辕珺还能在‘干干净净‘的时候遇上陆璟桁的羡慕。就像是在污泥里挣扎的总会对天上洁白无瑕的云存在几丝羡慕的仰望,或是奢望。"

他说的合乎情理却让陆璟桁心中的疑惑郁结不解。有些不对的地方,他却又说不上来。

对于孔温言的话,他认为半真半假。

"太傅,即使我不想杀十一皇子,但想杀了他的人可大有人在,这长安城内,谁不知当今皇上对皇子的偏袒?可后宫不是只有一个皇储,而那些皇储又牵涉多少名门望族的兴衰之望?庙堂、草野这泱泱大国……"说到这里,孔温言捂住自己的嘴。"接下来便不便明说了。而我如果有心致皇子于死地,又何苦不用见血封喉的毒?个中利害,请太傅务必斟酌。换我这次的冒犯之举,可否?"

壶中清茶见底,素手轻磕瓷盏:"告辞。"

目送陆璟桁离开,孔温言脸上的神情渐渐褪去温度,眼底幽深泛起一丝戾气。

"淑妃,孔御医来见。"侍女进门,对房内刺着牡丹绣帕的女子说道,那女子窈窕的身材中那突兀的微隆起的小~腹显然揭示了她已有身孕的事实。

"传他进来。"女子淡淡的吩咐下去,手中拈针的指轻轻颤着,佯装镇定的继续手中的活计,不料失神的下一刻扎入指尖,食指上立刻涌现出一个殷红色的小点。细小的血珠立刻凝在指上,仿佛是上乘的玛瑙,稍稍愣住,纪筠芸迟钝第将指尖含入,口中一抹腥甜。

"纪妃近日安胎,还是少做些耗费心神的事了。"孔温言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将纪筠芸从恍惚间拉回。

"只是闲暇的女红,谈何费心劳神?"

"真的只有女红?"他的脸上似笑非笑,眼底一阵冰冷。

纪筠芸甩下手中的针线,"御医为何如此咄咄逼人?!我做了何事,御医到是拿出凭证再说不迟?"这模样倒像是孔温言寻衅滋事。

"有没有凭证不要紧,只是你这样做只是急功近利然后自寻死路罢了。"孔温言面露嘲讽。"还有,你少见我的狗,我不希望别人走太近让他分不清自己的饲主是谁。"

一说到那个怪异的家伙,纪筠芸适才气冲冲的面容扭曲了一下,接而一阵无言。

当年春风拂尽杨柳岸,誉满京华的纨绔才子……

如今不人不鬼的可怖怪物……

真是可怜,哪怕是面目全非了,那颗心从未变过,偏偏那负心人甘愿就将这践踏,和做驴肝肺……

"哪怕你一捧真心,到她那里也不过是可践踏可利用的筹码。"孔温言的语气好似风轻云淡,但一字一句在听的人耳中却化作匕首狠狠扎在心上,撕心裂肺。"还是说这样忍辱负重,是为了她肚腹里的孽种?"

男人卑微地跪在地上的身躯闻言明显的颤动了一下。

"回答我!"

"主人,属下……"男人的嗓音虽粗哑到刺耳,仿佛是最粗糙的砂纸摩挲。但同时这人并不是哑巴,只是声带受的重创。

"愚蠢!"孔温言的眉宇狰狞,手中的杯盏砸在他眼前,锋利的碎片在那个男子的皮肤上划下无数道深浅不一的血痕,令原本吓人的面容更添几分凶恶。"你流落西域前受的那些苦楚她可曾想过去了解分毫?你如今这不人不鬼的模样是为了谁?你想清楚,她肚子里的孽种姓的是轩辕!认那个冷血的昏庸皇帝叫爹!而那个女人只为投入那个人的怀抱,心甘情愿享受着荣华富贵凭着那个孽种当贵妃!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信不信她巴不得和现在的你撇清关系,你的存在可是随时会令她满门抄斩……"说着,孔温言怒极反笑。

那个男子痴痴盯着那些锋利的碎片,半晌张开干裂的唇,回答道:"我做一切,只要她好,她愿意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似乎是看透对方一意孤行,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无可救药。孔温言长叹一声,在地上丢了一颗药,黑色圆润上却有几个红色小斑。

"吃了,便是你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最后做你想做的去吧。估计这世上,只剩下我会替你收尸了。"伸手,解了男子的手铐脚镣。

男子污浊的双眼变得模糊起来,滚烫的泪珠夺眶而出,划过可怖的脸庞上浓厚的污垢,和着伤痕中的血溅落到地上时已成为破碎的水渍,浑浊且冰凉。纵横无数深深疮疤的手缓缓伸出来。抓住了这颗丹丸,干脆地咽了下去,"救命之恩,来生、愿为牛马。"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个词,男子便起身如几道幻影般从屋内消失,来去皆是如此决绝。

一旁的仆从见状只是默默垂下眼帘,心中唏嘘。

而孔温言头也不回的转身,回到独居的寝室,粗鲁第抓着下颈附近的皮肉一掀,一张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便被揭了下来,底下露出了高鼻深目,属于西域外族的脸庞,英俊忧郁的五官带着独特的沧桑……

"有时候,我会忘记耶和胡撒这个人还活着。"他牵强扯起嘴角,想对铜镜中的人一笑,最后僵硬的五官只是违背意愿的抽搐,而镜中人--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