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惊变 (1)

两个人重新上了马车,驱车前行,一路无话,巳时时分到了东关城外,混杂在络绎不绝的人流当中,进入城门,雄伟的东关城展现在眼前。几十万幢房屋楼宇鳞次栉比,一直铺展到了天边。街坊瓦市错落有致,玉带河自西向东横贯流过,沿河两岸数不清的酒肆歌楼,写不尽的文章风流,远处的皇城尤其显得肃穆沉重,高耸入云的缭凤台俯视着整个东关。

穆枫驾着马车缓步而行,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市坊,道路两旁店铺林立,行人如织,商贾、士子、农夫、工匠、差役、苦力川流不息,更有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穿行其间,与路旁绽放的花朵相映成趣,美不胜收。穆枫看上去兴致大好,陶醉其中。三王爷突然问道:“你有没有发觉这条街上的人有些异样?”穆枫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条街上至少藏有二十几个江湖高手,有的来自江南,有的原本盘踞塞外,此时聚于东关,想必都是曹嵩花重金聘来,对付你我的。”三王爷悄悄伸手入怀,紧紧握住了绣金刀的刀柄。

穆枫自顾自继续说道:“你看到药材铺门口那个富商公子模样的人吗?他是神农帮帮主宇文秀,擅使毒药、暗器;在他身后站着的乞丐名叫罗黑黑,本是丐帮长老,只因诱奸良家少女,被丐帮驱逐,一直在塞外做着无本的买卖。你再看街道对面站着的那两个壮汉,那是太室山的孟氏兄弟,哥哥孟鹊,弟弟孟陀,都是天生神力,祸事闯了不少,倒非大奸大恶之徒。”这时候迎面香风阵阵,走来一群女子,个个步态轻盈如风中垂柳,眼波流转如明月秋水,不住地朝三王爷身上瞥。

穆枫笑道:“这群女子是内教坊的歌伎,为首的唤作虫娘,练就一个百花乱阵,迷倒过不少英雄好汉。”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你别看虫娘的相貌、打扮活脱脱像个女子,其实他根本就是个男人。”三王爷忍不住打量了虫娘几眼,见他云鬓笼起,双娥婉转、脸若桃花,步态娉婷,若不是穆枫点破,任谁也料不到眼前之人会是个男子,叹道:“真是想不到,这天子脚下竟然藏着如此诡异莫测的天地。”穆枫说道:“王爷眼中所见自然是庙堂、朝廷,是举官施政、治理万民,是堂堂之师、严严之阵,如今我们所经历的却是江湖。有道是,有人心的地方便有江湖,但不知道这庙堂与江湖是否真能分得清楚。”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道:“其实最让我担心的,还是坐在轿子里的那个人。”他下巴微微一抬,三王爷循着看了过去,看到街旁大槐树下停着一抬轿子,轿帘垂下,看不清楚里面坐着什么人,好奇地问道:“你连这人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怎么会知道他是个厉害角色?”穆枫说道:“因为我看到那些人从轿子旁经过时,眼神里都露出了一丝惊惧。”

听了这话,三王爷悚然一惊,脱口问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穆枫反问道:“我在明处,敌在暗处,若是领兵打仗,遇到此种情形,你会怎么做?”三王爷不假思索,说道:“有道是以不变应万变,我会让将士好生休息,静观其变。”穆枫的脸上慢慢露出笑容,说道:“所以现在我们应该好好喝上一杯。”三王爷一怔,再看到他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胸中激起一团豪气,大笑起来,朗声说道:“说的正是!我们一路鞍马劳顿,确实应该喝上几杯,好生休息。”他的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听到他的话,街上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会功夫,穆枫已经驾马到了一家酒楼门口。这酒楼临江而立,三层楼高,一面酒旗迎风招展。两个人跳下马车,任由下人过来牵马,自顾自往楼上走去。伙计迎上前来,将两人领到一张靠窗的桌子旁落座,少时片刻,送上来酒菜。三王爷手扶栏杆,向外眺望,看到栏杆外面,玉带河汹涌奔流,河面上来来往往穿行着各种快船、乌篷船,片片白帆点缀,河中沙洲上郁郁葱葱,水鸟翔集,他久处塞外苦寒之地,眼前的景致多时未见,心情舒缓,似乎浑忘了周遭强敌环伺,连饮了三杯,将酒杯一顿,问道:“我们多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

穆枫说道:“我算了算,该是有五年又七个月。”三王爷连连点头,说道:“思虑周全本来就是你做事的风格,难怪皇兄如此信任你。”他话锋一转,问道:“穆枫,你说句心里话,在你看来,我皇兄是个什么样的人?”穆枫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染病之前,国主可谓气度恢弘、好贤求治,开一世之盛世,不输给史书上任何一位明君,大病之余,性情不免有变,偏听偏信有之,猜忌狐疑有之,所以才使得奸人得逞,几于兄弟阋墙了。”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过我始终相信,只要国主病体痊愈,定然能够做回那个爱民恤物的好君主,再有王爷和一班忠臣辅佐,必能清除奸佞,重整朝纲。”三王爷双掌一拍,说道:“对呀,还要开疆拓土,先将北边的胡人制服。我听说,继续往西走,还有数不清的国家、部落,只要我们兄弟同心,内除奸臣,外御强敌,就定能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穆枫心念一动,想说点什么,又见他兴致勃发的样子,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只是淡然说道:“只盼国主早日康复,还能像原来那样英明神武、心系万民,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两个人正说着话,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走上来一个少年,手上搀扶着一个中年男子。两人的衣衫俱都破旧,却洗涤得干净,那中年男子怀抱着一把柳琴,两只眼睛只见眼白,不见眼黑,原来是个盲人。

这两个人上到酒楼来,中年男子哑着嗓音说道:“各位客官,我们父子二人远道而来,投奔亲戚,不曾想亲戚病故,如今已是身无分文,只好让小儿在这里给各位客官唱几首曲子,若是唱得好,还望赏赐几文钱,我这里谢过各位。”那少年替他拉过来一把椅子,他坐定了,手上拨弄起那把柳琴,只是技艺生涩,才拨了几个音,已是嘈杂难听。

喝酒的客人当中便有人骂了起来,“他娘的,弹得这么难听,你这柳琴是跟花月楼的姑娘学的吗?”立时传过来一阵哄笑。中年男子遭人耻笑,不以为忤,只是频频点头,低三下四地赔着笑,那少年却是气得满脸通红,朝那客人怒目而视,见那人生得肥头大耳、满脸横肉,一双眼睛露着凶光。中年男子虽是眼睛看不见,心里自然明白,低声说道:“小楼,你好生唱曲子。”少年压住怒气,张嘴唱了起来。这一唱,竟然声音曼妙,婉转动听。他先唱了一首司马相如的《凤求凰》,辞曰:“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唱到“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他的声音升高,仿佛一只孤单的凤鸟在天际飞翔,寻觅伴侣,寻觅不得,遂渐渐低徊,唱到“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已是愁肠百结,化解不开,到得最后,“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声音藕断丝连、终而至于渺不可闻,似乎那只凤鸟终于殉情而死。

酒楼上的客人听得都已是呆住了,等他唱罢一曲,隔了片刻,才想起来道一声好。他接着又唱了柳三变的曲子,名叫《迎春乐》,辞曰:“近来憔悴人惊怪。为别后、相思煞。我前生负你仇怨债,便苦恁难开解。良夜永,牵情无计奈。锦被里、余香犹在。怎得依前灯下,恣意怜娇态。”这首曲子唱的乃是一风流浪子酒醒之后,忆及与风月场里的女子贪欢的情景,原本有几分哀怨叹惋,却被他唱得轻巧活泼,似乎透过曲子,能够看到那位女子几分戏谑、几分讥讽的神情。

这少年连着唱了四五首曲子,伴奏的柳琴虽然依旧是呕哑嘲哳,却被他的声音盖了过去,众人早就忘了琴音,俱都被他的唱段陶醉。他唱罢之后,搀扶着中年男子,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走过去讨赏钱,一会功夫得着几十文钱。中年男子得着赏钱,连连作揖道谢。

方才骂人的男子重重地一拍桌子,喊道:“你们两个过来。”少年引着中年男子走了过去,中年男子当他要给赏钱,扶着桌沿,正要躬身道谢,那人却一把将少年拉到了身前,上下打量了几眼,见他虽然长得干瘦憔悴,却是肤色白皙,眉目中有几分俊俏,不由得嘿嘿直笑,捏着他的手不住抚摩,眼睛在他身上提溜乱转。少年被他看得恼怒,使劲将他的手甩脱,那人倒也没有在意,伸出胖胖的一只手,拍了拍中年男子的肩头,笑道:“刚才是我眼拙,取笑于你,你莫要见怪。你这个儿子既是有这等本事,你又何苦领着他四处卖唱,我教你一个去处,管保他日后大红大紫,你这当爹的少不得有好日子过。”中年男子陪着笑脸,说道:“大爷看得起小楼,那是他的造化。我们父子只想讨几个赏钱,等攒足了盘缠,就回老家去。”

那人哼了一声,骂道:“真他妈不识好歹。实话告诉你,我看上你儿子了,想收他做个贴身的小随从,再给他找几个乐坊的师傅好生调教,长大以后送入乐坊,必成名角。你就说吧,要多少钱?”中年男子连连作揖,说道:“多谢大爷抬举,只是我们父子相依为命,不想分开。”少年见自己父亲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脸涨得通红,一把搀扶起他,想去别桌讨要赏钱,说道:“爹,我们要了赏钱去别处唱。”那人冷笑道:“若是老子不许你们唱,我倒要看看哪家酒楼敢收留你们。”伙计知道这人招惹不起,是街坊里出名的泼皮,姓花,行七,众人都叫他花七爷,赶忙上前拦阻,叹道:“你们得罪了花七爷,怕是左近的酒楼没人敢让你们去卖唱了,还是去别的街坊试试吧。”

这时却听到有人说道:“小兄弟,你过来。”少年循声看过去,见靠窗的桌子旁边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青年正朝自己招手,便搀扶着中年男子走上前去。花七爷见状想要发作,又见那两人虽是面生,俱都气度不凡,不敢造次,只是嘿嘿冷笑。说话的正是三王爷,他笑道:“你小小年纪,唱得真是好听。我给你一些银子,你带着你爹早点回归故里吧,等长大了,再来东关,唱好听的曲子给大家听。”中年男子听了感激涕零,拉着少年就要跪下,说道:“小楼,快谢谢大爷。”三王爷伸手拦住,探手入怀,脸上的笑容却凝固住了,只因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身无分文。他把目光投向了穆枫,看到穆枫的脸上也是露出了苦笑。

花七爷看得明白,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没钱你充哪门子大爷?”三王爷略一沉吟,将绣金刀拿了出来,递到少年手中。少年低头去看,见这把刀寒气逼人,锋刃上隐隐有着龙纹,刀柄上嵌着宝石,璀璨夺目,一看便知是件宝物,不由得一惊。三王爷说道:“这把刀随我多年,今日有缘,就送给你。你拿去换了银两,早早带你父亲回去吧。”少年低下头不语,滴下泪来,过了片刻,扶着中年男子转身离去。

花七爷看着这两个人下了酒楼,顺着官道缓缓走去,突然冲着伙计喊道:“人家把刀都送人了,这酒菜钱拿什么付呀?莫要遇上打秋风的朋友了。”伙计醒悟过来,眼睛朝着三王爷和穆枫身上直看。穆枫心中觉得好笑,正想招呼他过来,就听到一个人走上楼来,说道:“伙计,这两位爷的酒钱,我给了。”说话之人一扬手,将一锭碎银子丢在了伙计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