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死 (3)

吕焕庸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杜乘风几眼,说道:“这位爷,有几句话不知道该讲不该讲?”杜乘风似乎早已料到他要说些什么,见他衣衫不整,打趣道:“郎中先生,你刚把人给治死了,又想来招揽生意?”吕焕庸听他辱及自己的医术,勃然作色,怒道:“你这个人好生无礼!我本想救你一命,你却要出言伤人,你笑话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笑话我的医术?”

杜乘风见他生气,倒觉得歉疚,站起身来,躬身施礼,正色说道:“我说错话了,该向你赔礼。”吕焕庸见他一脸诚恳,怒气稍歇,心犹不甘,说道:“你能不能让我把个脉?”杜乘风将手一伸,说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吕焕庸上前一步,伸三个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背,是为反关穴,正是医书上所谓“由肺列缺穴,斜刺臂侧,入大肠阳溪穴,而上食指者,名曰反关”。杜乘风一见,赞道:“先生医术果然高明。”吕焕庸双目微闭,并不理他,号脉片刻,睁开眼来,先看到的倒是少年神情急切,注视着自己。杜乘风冲他使了个眼色,大笑道:“老子体壮如牛,就不劳先生挂怀了吧。”

吕焕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少年,叹道:“就算你怕这位小哥担心,可是医者仁心,有几句话我还是要说的。”杜乘风脸色变了一变,冷笑道:“你可莫要在这里危言耸听。”吕焕庸说道:“我若是料得不错,这位爷在四岁时得过一场重病,前后该有两个多月,时值寒冬,阴气入侵,险些丧命。”杜乘风见他不仅说出自己幼时生病一事,更于节令、时长也都说得丝毫不爽,心底骇然,沉默不语。

吕焕庸接着说道:“此后每隔十年,你都会发作一场重病,病发时就如四岁时一般,心口冰凉,四肢僵硬,中府、巨阙、檀中等穴如受针刺,疼痛难耐,绝非常人所能忍。我猜你四处延医,做大夫的都会和你说,你这个病是伤寒奇症,已病入膏肓,虽是开出各种方子,如小青龙汤、乌梅升麻汤不等,也只能暂延的二三年阳寿。”

杜乘风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先生学的是算命吗?可算得这么准!嗯,个个说我活不过当年大寒之日,可是我到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他方才出手相助,厌恶术士、愚民讹人钱财为多,倒未见得就如何信了眼前这乡村郎中的医术,此时才收敛了小觑之心,拱手说道:“先生医术高明,就请一道坐下,喝上一杯。”

吕焕庸也不推辞,坐了下来,自顾自倒上一杯,一口饮尽,闭目不语。少年哪里等得住,催促道:“先生快说,到底怎么治病。”吕焕庸猛地睁开了眼,说道:“可是他们所说,全都是错的。你患的这个毛病根本不是伤寒奇症,恰恰相反,是奇热之症。”杜乘风听得将信将疑,嘿嘿了两声,没有说话。

吕焕庸知他不信,说道:“你摸摸自己肋下俞穴。”杜乘风依言去摸。吕焕庸说道:“常人的俞穴一触之下便生瘙痒之感,你却毫无知觉,只因你的经脉与常人不同,却是反的。不瞒你说,我虽给人治病几十年,像你这样的经脉也只从书上读到过,还是头一次遇到。因是之故,种种病症在你这里也是反的,明明是奇热之症,看起来却和寻常伤寒奇症一般无二。天底下那些庸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都只依照疗治伤寒之法,倍加用药,可不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了嘛。此间的道理说起来倒也简单。”他遇见杜乘风这等罕见的病人,一时兴起,想要原原本本道个究竟。

少年打断他的话头,问道:“我大哥的病到底怎么治?”吕焕庸见这两人年岁相差甚远,只当少年是杜乘风的子侄辈,听他唤作大哥,心想:这两人倒是古怪。他说道:“你若是四岁生病那年被我遇到,加以药石,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治愈,就算被那些庸医耽误了这许多年,今日开始由我诊治,当也有七成的把握,只是可惜啊。”他长叹了一声,看着杜乘风,摇了摇头,满脸惋惜。

少年听得心焦,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喊道:“先生快说,到底怎么治?”他虽是年少,这一抓之力竟远超常人,疼得吕焕庸哎哟了一声。杜乘风赶忙伸手,将他的手格开,说道:“我这兄弟刚练得功夫,手脚不知道轻重,郎中先生莫怪。”少年这才恍然,原来自己内力已有小成,一抓之下,常人可是抵敌不住,面带愧色,说道:“先生可对不住,只要您能治好我大哥的病,怎么罚我都行。”

吕焕庸揉了揉肩膀,叹道:“可惜的是你大哥最近服食过‘九阳还魂丹’。这药出自大内,用九种珍奇草药配制而成,配制起来十分繁复,总要使它们和衷共济,才能将药力发挥到极处,本是提调真气、滋补内虚的灵药。只是你本就是奇热之症,服食这种药,却是火上浇油,愈演愈烈。如此一来,我治愈他的把握就只有四成。”

少年哪里听得明白他这些药理,只听他由十足而七成,继而又减至四成,怕他这一路说下去,连四成也没了,赶紧打断他的话头,说道:“您医术高明,就算四成也肯定治得好。”吕焕庸却是大摇其头,对杜乘风说道:“奇之怪哉的是,你怎么又误服了‘五毒散’。难道说是有人给你下了毒?这五种毒药下去,我能治愈的把握就连一成也不到了。”少年听得几欲落泪,吕焕庸却又继续说道:“就算是这样,我也能先用药石将你的病症减缓,延得时日,未必不能想出法子来。可是你又为什么要去服食那奇花之毒?莫非你是想以毒攻毒,逼出‘五毒散’的毒素?唉,你身患奇症,本该静心调养,却为什么要甘冒奇险,以身试毒?难道你有什么事情,等不得一时三刻,偏偏此刻就要去办?只是如此一来,你的寿命怕是只有半个月都不到了。”

杜乘风听他种种分析,虽未亲见,却能将各种缘由一一道明,心里大是佩服,一挑大拇指,说道:“我倒是看走了眼,郎中先生确实有才,我敬你一杯酒。”两个人对饮了一杯,杜乘风将酒杯一顿,大笑道:“不过我偏是不信你的话,说什么我只有半个月的寿命。你可知道,有多少个郎中大夫、国医圣手说我活不过三十岁,到如今我可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他起身站立,拉起少年,说道:“酒足饭饱,我们这就走了吧。”少年正自神伤,被他拉着,不由分说,往酒馆外走。

吕焕庸也不阻拦,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嘿嘿冷笑,等杜乘风和少年走到青石板路上,他眼睛一亮,追了出来,喊道;“我有个法子可以救得你性命,你肯听我的吗?”少年一听,拉住杜乘风,两个人转回身来。

吕焕庸斜着脑袋仔细看了看他,缓缓说道:“人生在世,不过一口真气,日久月累,终有损耗,待到耗尽,便是每个人的大限之日。你的真气就像是一棵老树,日日遭重重病症、毒药的砍斫,换作常人早该折断,偏偏你大异于常人,生机勃勃,斗志极强,倒似把那病症当成了对手,病症越重,你偏是越要与之相斗,这才活到今日。所以要想保得性命,就要从固本培元入手,首当其冲这酒是不能再喝了,更不可使气好胜,与人争斗,从今往后须得打坐,清心寡欲才行。”

杜乘风哈哈一笑,说道:“有劳郎中先生的美意。这酒可以少喝,该打的架却是务必要打。杜某一生纵横,从来都是快意恩仇,你要我活得小心翼翼、忍气吞声,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拉起少年,自顾自扬长而去,留下吕焕庸怔怔地发呆。

两个人走到镇中的官道,杜乘风见少年眉头紧锁,低头不语,笑道:“小兄弟,你别被那郎中先生唬住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还会不知道?我现在好得很,就是面前突然出现一头老虎,我也能一拳结果了它。”少年突然使劲一甩手,将杜乘风的手甩脱,扭头就走,杜乘风也不阻拦,只是跟在后面。

少年气急之下,低头乱走,转了几条巷子,走进一个死胡同,看到眼前一堵高墙,停下脚步,回头发现杜乘风一直跟在身后,问道:“你不惜以毒攻毒,是不是着急要去和别人打架?”杜乘风点头说道:“是。”少年喊道:“那你快快去吧,不用跟着我。你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要赶着去和别人打架,打赢别人,保住你刀王的名头,这便快去,跟着我一个小孩子做什么?”喊到后面,带上了哭腔,这些日子相处,在他内心,竟是不知不觉将杜乘风当成父亲一般,待听了吕焕庸的一席话,他才意识到,眼前之人也是终究要离自己而去,就像自己的亲生父亲一般。

杜乘风说道:“你当我打架是为了刀王的空名?”少年反问道:“难道不是吗?”杜乘风寻思着该怎么和他解释清楚,这个时候围墙里面突然传出来一人唱曲之声,声音曼妙婉转,极是动听,初时低回,继而轻扬,渐升渐高,每到一处,似乎高无可高,却总能略一盘旋,复又升高,呈现新的天地,只是唱到最后一处,连着试了几回,总是唱不上去。

唱曲之人试了又试,每一回都卡在一个关节处,就像一只雏鹰用力高飞,却总是飞到一个高处,力尽而返。这时有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小楼,今日练到这里就去歇息吧。你天资高,用功又勤,假以时日,东关城里那么多教坊,没有人唱得过你。”声音柔和动听。唱曲之人偏不服气,说道:“这一段我已经练了半月有余,总是时好时坏,唱不上去,我再练一会。”女子笑道:“那我下去准备饭菜,你再练得一会,便下来吃饭,莫要让我再来喊你。”

唱曲之人答应了一声,复又练了起来,这一回却是顺畅无比,低音婉转、高音轻扬,恰似江河之水流经浅滩深渊,终于到得平原,奔流入海,一泻千里。唱曲之人心中喜悦,喊道:“虫娘,虫娘,你来听听,我练成了。”脚步声响,这人飞奔而去。

杜乘风听得入迷,赞道:“唱的真是好听。”他问少年道:“你说这人为什么偏要练成才肯罢休?”少年说道:“他是唱曲的,自然想要唱得好听,总要精益求精,勤加练习。”杜乘风一拍大腿,说道:“对呀,学医的要精进医术,治病救人,唱曲的要勤加练习,艺压梨园。我是练刀的,嘿嘿,可也想着要拓展出刀法的境界。所以这场架我是非打不可。”

他见少年懵然未懂,笑道:“打架总是要棋逢对手,才能越激越勇,将种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境界激发出来。十年前我和这个人打过一架,当时他见我病发,让了我半招。这十年来,我悟出来不少新的道理,总是要和他打上一架,才能明白到底是成也不成。这就像我打开了一扇门,看到里面种种美景,你不让我进去看,那不是要把我活活憋死。”

他拍着少年的肩头,朗声说道:“小兄弟,你放心,等打完这一架,我答应你,就去找吕郎中,让他好好给我治病。等病治好了,我带你回绛州,我也可以好好歇息歇息。你说好不好?”他见少年犹自犹豫,大笑道:“你大哥天生命硬,哪里就会死了。我们这就去吧,时辰可也不早了。”他拉起少年,快步离去。

两个人出了安平镇,往深山里走,一路走走停停,天色渐晚,一轮明月升起。远处几座山峰耸立,直指入天,将当中一座山头围住。杜乘风指着那山头说道:“那里便是虎牢山,你看像不像一个牢笼,将当中一头猛虎给囚住了?我若是有开山的刀法,就要把这牢笼砍碎,将里面的猛虎放了出来。”他话音未落,从那山头传来一声长啸,虽是隔得甚远,却是高亢激昂,传入耳中。

杜乘风大笑道:“好家伙,他已经先来了。我这就去会会他。”他飞身而起,夜空中如一只展翅的雄鹰,飞掠了过去。少年拔足去追,哪里追得上,才跑了几步,已经没了杜乘风的身影。在黑暗中,他高一脚、低一脚地朝那山头方向走了过去,却是迷了路,转了半天,只是绕着那山头打转,走不到近前,心里着急,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顺着斜坡滚下去三四丈。

他躺在地上歇息了半天,正想爬起来,却听得附近唏嗦声响,看到几条黑影悄悄地掠了过去,月光映照下,这几个人身上都有寒光闪耀,显见得都带着兵刃。突然从一棵树上传下来一声长笑,一条白色的身影疾如闪电,冲了下来,手中一柄峨嵋刺在一人头上,那人来不及哼的一声,倒毙在地。剩下几个人见状虽是大惊,却并未慌乱,奔到一块空地上,错落相杂,两人持盾在前,两人持矛在后,更有一人弯弓搭箭,嗖嗖嗖,朝白衣人连着数箭射了过去。

白衣人身形灵动,拨打雕翎,那几箭就落了空,可是他再想仗着轻功高明,上前突袭,却总是被方盾挡住,更险些被戳过来的长矛刺中。一个持长矛的汉子喊道:“姓丁的轻功了得,大家小心!”白衣人冷笑道:“你们这个阵势还是老子亲手调教出来的,以为难得住我?”他连试了几下,都未奏功,心里焦急,猛地一伏身,贴着地面掠上前去,伸峨眉刺去刺持盾之人的小腿,那人见他来势奇快,惊叫一声,若不是他一名持长矛的同伴及时赶到,挥长矛将白衣人逼退,这一刺怕不将他小腿刺穿。

白衣人见长矛到了面前,伸掌在地方一拍,身子连着几滚,避了开去,可是他躲得开这一矛,却躲不开射过来的一箭,等他察觉就已经晚了,被那支箭射中胸膛,大叫一声,栽倒在地。

持方盾的汉子见他中箭倒地,心头欢喜,恼他方才突袭自己,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就奔上前去,想要补上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持长矛的汉子见状大惊,喊道:“三弟,小心。”可他喊得已然迟了,持方盾的汉子将手中的单刀高举,刚想要砍,白衣人猛地跳起,手中的峨眉刺戳了他的咽喉。他丢了刀盾,手捂咽喉,走出去几步,想要喊话,喊不出来,倒地毙命。

持长矛的汉子见自己的三弟死于非命,肝胆俱裂,伤心欲绝,再想招呼余下的同伴结成阵势就已经迟了,白衣人身形快如鬼魅,掠到几个人当中,峨眉刺脱手掷出,不偏不倚,正插在另一个持长矛的汉子的额头。他更不停手,劈手将另一人手中的长弓夺下,套在他的头颈中,拧得几下,那人舌头伸出,竟被他活活勒毙。剩下一个持刀盾的汉子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掉头就跑。可是他才跑出去十几步,白衣人照准他的身影一箭射了过去,正中后心,栽倒于地。

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白衣人或刺或勒或射,连毙数人,只剩下持长矛的汉子呆呆地立在原地。他自知不免,叹道:“三王爷若是不死,我们本应该还是好兄弟。”白衣人怒道:“你还有脸提三王爷!鹰扬卫里个个都是忠义之士,除了你们几个叛徒,甘心去做朝廷的爪牙,四处追杀鹰扬卫的兄弟。你等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那人倒转长矛,将矛尖重重一戳,插入自己的咽喉,只是矛柄抵在了地上,尸身却是未倒。白衣人环顾四周,看着这几具尸身,长叹一声,在一块大石后面寻着一个僻静处,将它们摆放齐整,他飞身而起,掠上树丛,几个纵跃,消失不见。

少年躲在草丛当中,看得真切,吓得一颗心脏砰砰直跳。他想起来,听杜乘风曾经提到,鹰扬卫“五兽”当中有一个丁焰,料知白衣人必定是他,加上此前遇到的邓百龄、郭振天和崔阿木,眼见得“五兽”都一起聚在了这里。他想着能够见着这些人,心头激动,却不知道他们是否冲着杜乘风而来,想到这一节,心里又不免担心起来。

他只顾着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意识到几根树枝消无声息地绕上了他的腰间。他以为是撞上了山树,伸手轻轻拨了几下,哪知道越拨越紧,等他察觉时,竟是已将他紧紧绕住。他心头一急,使足了力道往后便打。身后之人似乎没有料到他有此力道,惊呼了一声,树枝松开。少年纵身向前,却被枝条绊倒,跌倒在地。

他就地一滚,滚出去几步远,看到草丛中站起一个人,月光映照下,清丽可人,眉宇间又有着一股英气勃勃。他忍不住脱口问道:“你是山里的仙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