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怎敢惜身(一)
殷子安用脚勾过一张木凳,坐在那门口笑道:“我早该想到,刘将军此番护晋王殿下离京,依刘将军的脾性,是宁可战死也要护得晋王周全的人,怎会任由晋王殿下南下入交州,而自己仅是为了引开追兵轻易离开晋王身边。更别说是独自一人逃脱追杀,来到长风镇上,你我真是将这位赤胆忠心的小将军想得太过简单。”
此时仍未被殷子安直言戳穿身份的“刘起屏”站在原地,双手颤抖,直冒冷汗。
“那张字条上写着什么,我想多半是‘广静城宋府’几个大字吧?”殷子安侧过身将那双腿往门框上一抬,算是彻底打消了这位“刘将军”夺门而出的心思。
“说句实话,若是那日在夜阑外那位前天下第九的俞宝常没有找上本世子,我还真猜不出你这假冒的身份。细细想来,小爷我此行交州私底下告知过世子身份的人也不过那一手之数,我掰着手指头都算得过来,能将本世子的身份暴露出去的,除了你这假冒的将军别无他人了。此番年后我与白月儿算是马不停蹄的前来这广静城,就算准了你会一路随行前来,你们真当本世子好糊弄不成?”
殷子安脑袋一歪,继续说道:“话说回来你背后这江湖势力倒还有些背景,竟然连那前天下第九的俞宝常都能请动来刺杀本世子,当今这江湖上能请动他老人家的还能有哪些门派,让我好好琢磨琢磨……”
殷子安故作思索神色,这时只见面前这位假冒“刘起屏”将军身份的男子猫身向那窗台一探,整个人从那窗口翻了出去。殷子安不慌不忙将那背后的剑匣向那地上一靠,掷地有声。
随即四十余道白光自那剑匣之中暴射而出,如流星一般向那窗外飞去。四十余道剑气破空而来,落荒而逃的男子双脚踩在那屋外的房檐之上,眼前尽是银白色剑芒,结阵如丝,将其八方去路尽数拦截,不得寸进。
“本世子再不济,也是那大元评武榜的登榜之人,你真当本世子在你面前是摆设不成?”
殷子安靠在窗前,看着窗外与自己仅有一墙之隔的男子笑道:“屋外风寒,‘刘将军’进来说话?”
“……”
片刻之后殷子安与白月儿二人在屋中坐定,殷子安手上拿着那张男子先前送出的字条,仅是看过一眼便将其送到火上烧了个干净。
在二人面前的是那被五花大绑的假冒“刘起屏”的男子。
殷子安劈头便问了几个问题:你是何人?刺杀晋王一事谁人指使?背后势力为何?那日离京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刘起屏将军现在何处?
早先殷子安已经让白月儿封住其周身经脉,以防其自绝生路,但并未封住其咽喉部位,然而这位身份败露的男子从始至终皆是低着头闭口不言,殷子安耐心已经到了极限,略有怒意道:“当真是有做死士的觉悟?可你也不看看你有没有配当这死士的命。你不会真以为以南平王刘瑾的手段,查不出个你个江湖喽啰的背后身份?刺杀王朝一字王爷,这事任谁那都是株连九族的下场,本世子这就可以送你去南平王府,到时候顺藤摸瓜探查下来,别说是你爹娘妻儿,就是你家祖上十八代的坟都要给刨个精光。好在本世子对你家世如何没半点兴趣,我只要知道一个你那吃了狗胆的主子是谁,在此之后一把火将你尸身烧个稀烂,你的身份自然也就无从查起,你就当自己这辈子作孽太多,临死之前一把火给偿还干净,下辈子好生投胎做人,何必连累家中妻儿父母?”
殷子安蹲下身见那男子低着脑袋,眼神阴晴不定,平静问道:“还是执迷不悟?”
殷子安起身大声道:“丫头,送信去南平王府,就说刺杀晋王殿下的凶手抓到了。”
“且慢!”
那位男子终于抬头开口道:“我……小的名叫邓茂竹……”
……
“邓茂竹……”
殷子安抚摸着面前剑匣表面的纹路,看着面前本名叫作邓茂竹的男子轻声说道:“这么说来你脸上这道疤痕是刘将军所伤的了?”
此时那邓茂竹已经松绑坐到殷子安对面,二人相隔一盏灯火,桌上还有一壶冷茶。
“正是。”
“真正的刘将军现在何处。”
邓茂竹踌躇了片刻后道:“想来是与晋王殿下一起到了交州。”
殷子安点了点头又问:“那一日护送晋王殿下的人除了刘将军外无一人生还?”
邓茂竹嗯了一声道:“我们也是从其中一位护从口中得知此行前去那徐州长风镇会有人接应晋王殿下,这才有了之后的算计。”
银子安说道:“你们这背后的江湖势力究竟是谁?敢刺杀一字王爷,这胆量不小啊。”
邓茂竹平静道:“风凌阁。”
殷子安轻笑一声道:“我猜也是,你就不能给本世子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吗?”
“风凌阁?”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的白月儿突然说道,“风凌阁虽被尊为中原第一门派,可毕竟处江湖之远,不涉庙堂之争,怎敢刺杀藩王?此事于之何益?”
邓茂竹平淡说道道:“其实话说回来,此事背后主谋却应该并非我风凌阁。”
“哦?”
“应是朝中有人想要晋王殿下死在离京路上。”
“什么人?”
邓茂竹摇了摇头道:“这些我都是听一些阁中老人提起一二,具体如何我也不知了。”
殷子安问白月儿道:“这风凌阁莫不是唯那阁主慕轩为首是瞻?”
白月儿道:“一阁之主,定然是决断一阁大小事务之人。更何况以那魔头慕轩的凌厉手段,若是阁内有异己之声,恐怕当即就将其铲除干净,怎会留到日后祸乱一阁?”
殷子安看向邓茂竹,又问道:“风凌阁阁主可是来了交州?”
“是。”
“除了那俞宝常外,还有何人随行?”
“在下不知。”
殷子安转身面向白月儿,笑道:“你可知夜阑之中那位红衣女子的身份?”
白月儿挑眉道:“莫不是那风凌阁阁主慕轩?”
殷子安笑道:“连俞宝常都能给搬到这武明城来,想必是八九不离十了。”
殷子安复而面向邓茂竹道:“前些日子我才跟你家那位阁主大人在夜阑一起吃了顿年饭,你说以你家阁主前天下第一登临境的实力,怎没有当场给我杀了?”
邓茂竹低头道:“想来是阁主也没有这稳赢的把握。”
殷子安笑道:“你别给我溜须拍马。你们家这阁主的脾气可真是难以揣摩,下次见到,不知还能不能叫上一声小红姑娘。”
白月儿提醒道:“你还惦记着小红姑娘?刺杀藩王,就算她是那天下第一也得被朝廷追杀,届时与她有所牵连之人一个也跑不了,偌大个风凌阁,不也得在那龙凤檐下乖乖俯首帖耳?”
殷子安叹道:“说得轻巧,要是那风凌阁阁主抵死不认你又能奈她如何,就靠这邓茂竹的一张嘴?啧啧……况且经此一事,风凌阁算是真正与那朝中权臣走到一条船上,要想扳倒风凌阁,先思量思量这朝堂上的水得有多浑。这女魔头慕轩倒是走的一步好棋,险中取胜,颇有国手风范了。”
一旁的邓茂竹听着二人交谈静坐原地,双目无神地盯着眼前飘忽不定的灯火,一如自己此生波澜。身为风凌阁的谍子,他早该有此断绝生路的这般觉悟,事到如今,他早没了那些天下大势的思量,只想着一家老少平平安好。
三人静坐了一刻钟的时间,殷子安盯着邓茂竹道:“你可知刺杀晋王殿下,假冒将军身份,一桩桩一件件够你祖上死上万次,这般将脑袋放在刀刃上行事,你没怕过吗?”
邓茂竹苦笑一声,低声说道:“各为其主罢了,别说是将脑袋放在那刀刃上过活,天下人有谁不是在与天争命?”
“好一个与天争命。”殷子安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
“行了,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名叫邓茂竹的男子看着地面沉默了许久,嘴唇张开又闭上,似是千万言语堵在喉中,最后咬着牙摇了摇头。
“可有东西要带到家中?”
男子依旧摇头。
“也罢。”
殷子安为男子最后倒上一杯冷茶,敬道:“请。”
“请。”
……
一夜过去,这位于广静城西的客栈瞬间便没入火海之中,好在发现及时,火势没有蔓延出去,也没造成过于严重的后果。据说在此火灾中仅有一人丧生,死者面容被烧得焦黑,无从辨别其身份,最后官府只好将其安葬在城外,整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殷子安背负着剑匣站在客栈外头,眼看着一具焦尸从那焦黑的屋子当中被官兵抬出,遂转身向西走去。
沿客栈向西百步便是那宋府宅邸,来时殷子安便已经打听清楚,这宋家倒不是什么世族大家,算是近些年才在这广静城中发迹,凭借着老家主的营生有道,加之几位儿子皆在这交州官场颇有建树,其二女相传几年前还与那广静城牧家中的小儿子定了娃娃亲。自此这个宋家算是彻底在这交州扎稳根基,其下产业无数,日进斗金,更是在这交州官场如鱼得水,比之城中一些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也是不遑多让。
在宋府前等候门房通报的间隙殷子安着眼打量了一番眼前这座三进大院,刚过年关,这大院墙里墙外想必是请人重新漆刷过一道,那门头的两盏大灯笼红火映红墙,更显这深宅大院的气派所在。
这宋家老人究竟是那何方神圣,竟是初到这交州便是如鱼得水,不仅将自家产业归置得有条不紊,其后人更是个顶个的人中龙凤,莫不是真应了那句祖上积德的老话?
待得门房引荐,殷子安终于得进宋府,在那厅堂之上见到了那位传言中的宋家老人宋根平。
老人相貌穿着当真如其名一般平平无奇,本该是家财万贯,荣华富贵之人,却是身着布衣布鞋,如平头百姓一般打扮。老人面容白皙,略显红润,这点倒能看得出这位老家主晚年的养生有道,自有那份闲雅恬淡的气质所在。
据说老人平日里乐善好施,帮着广静城牧在城中修葺了不少新道新桥,更是广杰英才,这点倒是与那夜阑老阁主赦天机有着不谋而合之处。当下殷子安拜会了老人,自是将其如那老阁主一般对待。
老人宋根平应是自己动手惯了,凡事但求亲力亲为,就连给殷子安和白月儿两位客人端茶递水的小事都不求下人动手,当这老人的侍女那可真是要清闲得多。殷子安与白月儿相视一笑,管中窥豹,殷子安算是隐约猜得出这位花甲老人是如何在这广静城中生根立足的了。
几人见过之后分主客坐定,殷子安率先表明来意:“在下家中有位姓文的先生,要在下到这宋府中寻一位刘姓的故人,不知宋老先生可记得此事?”
宋根平思索道:“姓文的先生……”
说着殷子安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璧,青白交加,上刻八龙之像。宋根平抬眼看着那桌上的玉璧,缓缓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殷子安收起玉璧,问道:“那位故人现在府中?”
老人轻轻点头。
殷子安长出一口气,又道:“可否劳烦家主引荐?”
老人起身道:“随我来。”
三人走过厅堂,路上宋根平走在前面突然问道:“令尊和文先生近来可好。”
殷子安隐隐察觉到眼前这位姓宋老人身份的不同寻常,轻声说道:“托家主记挂,家父与文先生一切都好。”
宋根平轻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遂不再言。
几人转过回廊,最终来到一处别院。
在那后院白芷亭中,殷子安终于得见那位大汉王朝内除了自家老头意外硕果仅存的一字王爷。
殷子安看着亭中那道身着冬衣的陌生瘦削身影,遥遥拜道:“见过晋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