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必须的任性

有人说,要调整时差需要48个小时。我来川崎前的一个星期,从加国回航港,16个小时时差,也没觉得什么,连着几天又要收拾东西,又要办签证,又要陪家人朋友,朝九晚十,比上班还忙。一眨眼,从航港到川崎,一小时时差,再加上旅途的疲乏,第二天几乎断片儿似地睡了一个“对”(航港话就是一圈儿,二十四小时的意思)。结果第三天又好像没事儿人似的,只不过散完步之后,又昏睡了一下,也算是把所有的时差都补回来了吧……

哎,不对啊。我这不是穿越了吗?原来就算是穿越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也还是有后续效果的,尤其是睡眠综合症,无论何时都充满了不能解释的地方。嗯,确定绝对肯定是。

第四天,星期六早上,起床梳洗完还没到九点,虽然不太正常,但已全无睡意。从行李里拿了一包鸟巢即溶三合一咖啡,还有那个我从澳洲开始就带在身边的幸运马克杯,白色的杯子上印着:“大脑真是神奇,一起床就开始努力工作,一直不停,直到你走进办公室。”,走向地下的厨房。

“早。”我不得不承认,在阳光明媚的早上,在若大的厨房里遇见妳,是一件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的事情。不过,我看见妳的那一刻,还是不自觉地退了半步,但心却揪着整个人继续向妳走近。妳还是扎着桃太郎的发型,很淡的妆,除了好像描了眉之外,似乎连粉底也没有上。妳穿着一件有好多带子的黑色摇滚式长袖T恤,那些带子的两端,不规则地扣在衣服上不同的地方,跟衣服上的图案拼在一起,隐约是一位长发哭泣少女的轮廓。

“早。”妳瞄了我一眼,继续冲着自己的咖啡。

我决定不把自己的鸟巢三合一拿出来,走到妳旁边说:“噢,冲咖啡,我还没来得及买,能借妳一包吗?”

“随便。”妳头也不回的用左手母指指了指身后的一个储物格子,上面有妳的名字。

“噢,谢了。”我走过去,望了望,一个保鲜盒里装着十几包不同的即溶咖啡,两三个牌子,都是当时我没见过,现在依然毫无头绪的。“那我不客气了。”我一边说着,随便挑了一包绿色的,包装上有英文和类似印度文说明的咖啡,只看得明白是二合一的。

“唔……”我在妳旁边静静地冲了咖啡,入口的一刻,是那种熟悉的奇怪味道。

“不喜欢就别喝哦。”妳一边喝了一口自己的咖啡,一边说。

“噢,也不是不喜欢,是有点特别吧……特别苦了一点。”我这一辈子,什么都能焚化,就是不能吃“苦”。小时候家人经常出差,把我交给隔壁的老婆婆照顾。老婆婆是个中医,有事儿没事儿就喂我吃中药,再加上我小时候身体不怎么好,就更是喝药当饭吃。没用几年,就开始本能地抗拒中药,现在看来还可能有严重的心理因素,一吃中药就吐。结果变成一吃苦的东西就反胃了。但后来,妳做的东西,无论是咖啡还是苦瓜,我都能吃,还感觉甜甜的。

“我的即溶咖啡都是无糖的。”

“噢。”我点了点头,心想,所以二合一是咖啡加伴侣而已,看来还是很少份量的奶。就是这种奇怪的无糖二合一,真的是很难找,至少在航港。

妳双手捧着咖啡,坐到了窗边的一张圆桌上,看着外面的停车场。厨房和公共空间里静悄悄的,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大概是前一晚TGIF的狂欢后遗症吧。我也捧着马克杯坐到了妳对面。昨晚说了一整晚国语,今天跟妳说的是航港话。

“唔……那个,早餐不吃别的东西吗?”我随便找了个话题,喝了口咖啡,感觉脑子里的电流开始噼哩啪啦地觉醒着。

“一般不吃。”

“唔……”我刚想问那什么是不一般的情况,便随即打消了问这个问题的念头,而且我也知道答案。“那个,那个咖啡我会还的。妳在哪儿买的?”

“不用了,很难买,有的是朋友送的。”

“噢,那,有机会我请妳喝好了。”

“有机会吧。”妳一直看着窗外。

“一定会有很多机会。”我心想,机会多到没怎么喝咖啡以外的东西。

话题好像暂时用完了,气氛也不太对,人们说早上一醒就说话会打架。虽然我们从来没有在早上吵过架,但我记得最初的时候,我还是挺忌讳这个的。所以,现在,我还是选择跟妳一样,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停车场,一些典型的日本家庭小车在出发着,上班、上学、出游。

昨晚大家一起谈到十一点多,后来,看电视的米国人麦可和荷兰人鲁道夫也加入了进来,不过他们两个都就快回国了。

有那么两次,妳跟陈桑和赵桑到窗外抽烟,德力也挤了出去。我跟佐治,还有其他人没出去,继续聊天。就这样,好像上一次一样,我顺利地买了鲁道夫的二手自行车,还马上到外面的自行车停车场做了简单的交收。自行车挺新的,深蓝色,前面有个装杂物的大篮子,还有五段变速,三千円。三千円?才二百块钱,我一直觉得是很划算的买卖。但后来妳说,傻瓜,学校里流通的大部份所谓二手自行车,都不只二十手了,一般也就一千円,甚至你犹豫一下的话,就白送。

嗯,所以,我这次,这次……我还是花了三千円。因为,我怕如果我只花一千円或碰着个笨蛋白送我的话,那妳就不会说我傻瓜,就不会再跟我说那一席话了。

当我自我良好地回到公共空间,跟妳们提起我刚用三千円买了架二手自行车的时候,妳的眉头皱了皱,德力却小声用航港话对我说:

“HK哥,你这次亏大了,学校里流通的大部份所谓二手自行车,都不只二十手了,一般也就一千円,甚至你犹豫一下的话,就白送。”

“……”

天!难道我记错了吗?还是什么改变了吗?

“啊,没关系啦。哈哈……”我勉强回应,差开话题,“哎,我明天想去出个手机,有什么好提议吗?”

“那一定要去伊甸,”德力有些兴奋地说,“那是一间特大的电器专卖店,骑自行车不用十分钟就到了,很近。而且做惯做熟,大部份咱们学校学生的手机都是在那儿办的。”

“好啊,”我装成好像第一次听到似的。“那麻烦你明天陪我去一趟,行吗?”

“没问题。陈桑妳们去不去?”德力这一问,应该是包括了所有三个女生。

“好啊好啊,一起去。”陈桑和赵桑差不多一起答道。

“噢。”妳说。

“那我们明天上午十一点出发好吗?”我说的时候,没想到妳这么早就起来了,我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这么早起来。记忆中的早上总是模模糊糊的,跟现实差不多。

然后我们又谈到了其它很多东西,例如为什么来这里。出乎意料地,当我以为大部份人用的都是家里人的钱来这里,就好像我和德力一样的败家子儿的时候,原来事实并不是这样。在这里读书的,反而大部份都是自己攒的钱。陈桑和赵桑是,麦可和鲁道夫是,连佐治也是,妳当然是。后来认识了更多人之后,似乎就更少有靠家里人出来的了。惭愧惭愧。那如果问,自己攒的钱好花呢?还是家里人的钱好花呢?答案大概要看有多少钱。

我们还谈到其他在校的航港人,青之馆好像还有一个住在一楼双人房那边的,但那个同乡是为了考大学冲级的,所以深居简出,是实打实的宅。另外,还有一对男女朋友关系的同乡前几天刚到,住在宿舍二号那边,德力也只跟他们见过一次面。再就没有同乡了。福尔摩沙同胞和马来那边的华人还有几个,但全住在其他宿舍,甚至有人是自己在外租房的。青之馆的华人,就我们几个了。

还谈到抽烟。我的立场。妳听完之后,到窗外面抽了根烟。

现在,在晨光中,窗外的车越来越少,只剩下三辆,孤零零地趴在各自的角落。快九点半了,我们再没怎么说话。我脑子里的神经末稍火花已经平息了下来,开始有一点儿回复到欲睡的状态。

“我星期三晚上一到宿舍门口,就看见妳了。”我尝试打破沉默,跟上次的时候差不多。“妳跟德力还有几个人在那里抽烟。”

“噢,是啊,没什么印象。”

“嗯,是晚上,也难怪。”

“……”

“你就只待半年吗?”这好像是妳向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噢,对,只待半年,目标是二级〔注1〕。逃避得太久了,始终是要面对的,半年之后一定要回航港找工作,投入社会。”我突然想到,这次无论能不能改变什么,半年之后的轨迹还会一样吗?

“二级吗?有点难哦,不过也不是不可能。”我发现妳皱着眉看着我,是一种很深的打量。

“噢,是很难。”我有点不自然地把没什么自信的眼神挪移到妳质疑的眼神之外,挠了挠后脑勺儿。“不过,我也算是跟日文有点缘份,之前断断续续地学了一些。看看星期一的入学评级吧,希望可以达到初级高班,或者中级初班。”

学校五湖四海的人都有,不全是一点儿日文都不会的,入学通过测试,可以跳班。基本上是分初、中、高级班和大学预备班,每级再分初、中、高班。高级高班是坐二望一的水平,不过,完成中级也可以挑战一下二级。我的计划是读三个月中级初班,再跳到中级高班。跟当年一样。

“嗯,我只是初级,一点日文也不会的。”妳好像自言自语似的。

“没关系,妳不是打算读至少一年吗?应该也可以到二级吧。”妳最终读了一年半,二级成功。

“希望吧。”妳又望向窗外。

“……”时间唱着无声的小歌。

“哎,妳为什么弄这么个桃太郎头?”我有点开玩笑地问。

“啊?什么?”好像有点出其不意,妳一时没反应过来,扭过头望着我皱着眉问:“什么桃太郎?”

“桃太郎啊,就是那个桃子里蹦出来,带着小狗和猴子降妖伏魔的那个。”一讲起神话传说我就有些兴奋,虽然经常弄错一些细节。但刚要讲下去的时候,又见妳眉头皱得更紧,一脸茫然,于是按下心情。“噢,嗯,那不是重点,反正那个桃太郎的头发,跟妳的发型一模一样。”

“但那个桃太郎是男的吧?”妳眉头紧皱,认真地问道。

“桃太郎啊,当然是男的,是个小男孩。”我微笑着认真地答道。

“噢……”妳一副明白了的神情,眉间舒展,耸耸肩,若无其事地说:“那肯定是那个男孩的问题。”

“……”

噢天,妳误会了,我心想,我其实是想赞一下妳这头发挺得意的。不过,嗯,将来还会有机会的。

一眨眼又过了寂静的半个小时,我们各自洗了杯,我选了一个储物格,把马克杯摆进去算是把它占领了,名牌迟点再写。然后各自回房,当然,是一起走上二楼,差不多一起开门,我故意动作慢点,等妳进房间后再进门。我是210,妳是214。

214这个数字,对我来说,除了情人节之外,还意味着另外几样东西,例如妳的房间号,还有,我妈的生日。

十一点多的时候,一行人集齐于青之馆大门口,各自骑着自行车准备出发。我、德力和佐治在前面,妳和陈桑、赵桑在后面。我们出门左转向西,经过体操馆、大池咖啡、社区墓园,在丹尼斯的那个与另外那条省道相交的十字路口右转过马路,沿着马路,经过对面的一百円寿司,Baikingu,受惊小驴、Seiyu,Tsutaya影音店,麦当劳,炸猪排卖番本店,来到了邮局旁边的伊甸。

伊甸是一幢独栋的三层建筑,占地大概一平方里。一楼是大型电器部,二楼是小型电器部,三楼是手机部和停车场。当年的镇店之宝,是那个装在三楼外墙的可能有一百吋的液晶大电视。大型电器部我们没人有兴趣,就算很想买电视,但当年在日本看电视要申请牌照和缴费的,好像很麻烦。青之馆里除了个别有钱又有时间的西方人之外,其他很少有人在自己房间里置办电视。于是,一进店,女生就去了二楼,我们男生就直上三楼手机部。

噢,可怜的伊甸,规模大到如此,好像还有分店,但几年后,至少这间分店也关张了。再后来,取而代之的是唐吉诃德大卖场。而再往前几十米,街对面我和妳创造了最多回忆的Aeon超大型购物城,则屹立不倒。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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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日本语能力测试,国际认可,由最低的四级到最高的一级。一级是在日本读大学,或者在外国教日文的水平。至少当年是这样的,好像这么多年来也有些改动,不过十几年没留意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