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一章 餐桌(下)

换做过去的任何一个中原王朝,都不像大周这样具有人力上的猛烈需求。以农耕为根本的政权只会竭力压制人员流动,直到土地兼并摧毁农村的根基;而以内陆为根本的政权,则承担不起人员流动的成本。大周在这上头,却具备太多的优势。大周与南朝宋国稳定的关系,足以保证商贸上的利益持续扩张;大周在海上的多年经营,足以用最低的成本连接高丽与中原各地。何况高丽本身也是海贸的重要一环,从礼成港去往天津、登莱等地,都有稳定可靠的航线。从去年开始,就不断有商行上书左右司和群牧所提议,说东北内地产出的巨量物资在辽阳府汇集后,可以不必全数通过陆路转运到天津。其中相当部分直接由澄州或复州入海,或抵山东,或在高丽礼成港中转,然后就可以直接投入到往宋国和倭国的商路中去。这样一来,光是节约时间上头,就能带来三成利益上浮。当时这些建议都被束之高阁。原因是要扩建港口和道路,得大量招募人手。大周百姓这两年过了点安生日子,眼界和胃口都强似以前。招募的百姓从抵达的第一天就得包吃包住,一万人吃穿住用加工钱和赏赐,一年得至少二十万贯。倒不是承担不起,只是大周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不谈北方大量驻军的开销,朝廷参股的许多新建工场和新开辟的商路还没有形成利润之前,也是沉重的负担。大周朝的体制不同于历朝历代,谁也没有经验。郭宁在这几年里,其实已经犯了扩张太快太猛的毛病,以至于整个军政集团就像一头濒临发狂的巨兽,扯着辔头都拉不住。好在这一下,麻烦被暂时解决了。原先因为从礼成港来的利益已经足够喂饱崔忠献一党,所以高丽国出于稳定自身政局的需要,不愿意看到自家被过于深入地捆绑进海上商路,一直抵触扩张礼成港的规模,更不消说开放高丽国的其它港口了。但在崔忠献一党被摧毁后,他们积累的许多财富落入大周朝廷掌控,足以缓解财政的困窘。而原本阻拦在高丽和中原之间的薄薄堤坝既然消失,堤坝里头的高丽人和堤坝外头的汉商都会汹涌出入,谁也不能阻止。那么,复州和澄州的港口建设所需可以鼓动一批商贾主动投献来解决。至于高丽的礼成港如何扩张,好不容易回到开城的新任国王和群臣们一定会很积极。高丽国的普通百姓长期生活困顿,不仅响应招募的积极性高,而且吃得少,干得多。按照常理,本地土着流出务工以后,处在陌生的环境,没了过去的人脉和名头,就算心里想法再多,也只能伏低做小,老老实实地按着大周朝的规矩做事。这样的人只消有十几万填充到各处船队、码头和工场,收益便立竿见影。而在高丽,大量壮丁流出之后形成的空白,又很适合汉商在一张白纸上尽情作画。高丽再怎么贫瘠,也是海东大国,三千里江山之内,足够供人翻腾了。在此过程中,甚至不需要坐镇高丽的尹昌做什么。有实力踏足海上,有胆量到处伸手的商行,哪一家背后没站着军队的实权将校?这种商行软硬手段全都齐备,尹昌只要发挥他和高丽君臣间的中介职责就行,并不必事事插手。尹昌如果够聪明的话,自己也该明白。他在高丽后继的任务,是替皇帝扯人辔头,或者说,维持餐桌秩序的。“我看这文书,是十五日前的落款。这么快就送到中都,尹昌的信使应当和我前后脚进城?这阵子海上没有,路上怕是花了大力气。”“是,使者乘坐走马舡入海,沿途以人力划桨加速。横穿老铁山水道抵达天津以后,又骑乘驿站快马赶到中都,陛下在宫中的时候,文书到得这里。另外……”书吏汇报的语速稍微一缓,郭宁便问:“左右司和录事司的禀报呢?”书吏连忙奉上已然捧在手中的另两份文书:“这两家的禀报到的更早些,陛下请看。”大周在高丽的布置,不仅尹昌临时带去的这点人手。在尹昌发动之前,左右司和录事司也都在汉商乃至开城伏有若干暗子。此番事成叙功,少不了他们连续数年推波助澜的功劳。而朝廷也需要藉着他们的眼睛,眺望海东的任何动静。郭宁接过另两份文书,找了把椅子坐下阅读,半晌后轻笑了几声:“太平日子过得久了,连续三拨信使疾驰入府,动静可不小。我这都元帅府外头全都是属狗的,鼻子好使。这会儿一定有人围上来了。”书吏愣了愣,正想该怎么应对。靖安民恰好迈步入来,听郭宁说道狗鼻子晕晕,当即微笑道:“陛下猜的不错,来探问的人数量不少。我去安排个偏厅,接待一下吧?”去年底的时候,靖安民自称上了年纪,然后从西京留守的位置退了下来,回到中都拜为兵部尚书、参知政事。不过大周的军权集中在都元帅府,兵部其实不管打仗,而主要承担梳理军户屯田、关怀退伍将士的职能,也用于优容宿将老臣。如靖安民这种从二品实封二百户的郡侯,自然是宿将中的翘楚。日常他也不常去衙门,倒是随同郭宁身边参议军政的时候多些。“正该如此。”郭宁连连点头,又道:“偏厅里须得备上精致点心,还有驱暑气的凉茶。不过,那群老家伙一向顺杆子往上爬,你可别轻易答应什么。”“我省的。”靖安民领命去了。正如郭宁塑料,此时有数十上百人自都元帅府南面的城区各处聚拢。中都大兴府的人口,在大金极盛的时候几乎超过百万,每年经通州转运的漕粮超过百万石。但大周建立以后,因为许多新设的实权机构和来钱的商业管理机构都在天津府,中都的人口不断疏散。人口少了,但城区的规模反而有所扩大。比如城南就开辟了商业区、仓储区,还有大片的住宅区和军营,除此以外,另有供官员和勋贵们居住的庄园之类。在这一带生活的很多人非富即贵,在路上往来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光彩。他们里头,很多老卒出身的人物或者得力将校的傔从,还拥有出入都元帅府的资格。安全起见,都元帅府附近留出了大片平整空地,一般来说不允许外人随意驻留。忽见有人聚集,都元帅府的外围警卫人员立即启动预警,随即有持戟甲士上来盘问。转眼间,还有一队骑兵赶来,拈着弓矢戒备,就近观察和确认他们的身份,以防不测。一切都有扎实可靠的流程,反应相当快速,全无破绽。侍卫亲军的监视和盘查也一丝不苟。这些侍卫亲军将士可不是样子货,个个都是从大军中拣选而出,身经百战的好手。他们严阵以待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有森然杀气,身上刀兵甲胄闪烁的寒光,更令人心悸。这种军队特有的肃然威严对普通人是威慑,但眼前聚集起来的人群理,没有谁会害怕这种感觉。他们反而觉得格外亲切,简直宛如春风拂面,叫人说不出的舒坦。每个人看着骑士们,都眉开眼笑。有资格老的,就算报着名拿着告身给人检查的时候,还回头大声道:“看看他们的铠甲,看看他们手里的长刀,多么鲜亮!马也是好马,膘肥体壮!骑术也好,格外练过了!”人群里头又有老者连连挥手:“小栓子!小栓子!我知道你在队伍里!你出来,让我看看你!”他们中某几个的亲戚晚辈正在侍卫亲军里服役,恰好轮到守把都元帅府。老卒们平日里以此为由,早就向同伴们吹嘘了很多回,这会儿便急不可耐地想把亲人唤出来,让自己长脸。果然,骑队里有年轻人被上司叫了出来,满脸通红地跳下马,跑到自家长辈面前行礼。旁边几个老儿见这年轻人气宇轩昂,顿时眼前一亮。他们纷纷凑上前,亲热地用力拍打年轻人的甲胄,问他如今是什么职位,可曾婚配。正在闹腾的时候,靖安民从侧门出来,轻咳一声:“闹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全都站定了,有事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