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为众人抱薪者

大概世上所有人都会理所应当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人多对上人少,是不见得一定会取胜的。尤其是人少的那方,其中有人境界足够高。但人们又往往会在某些时候无比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就像是现在,当这群等在这里许久的修士们,终于等来了那位年轻武夫,并且在最开始亲眼看到他吐血之后,就再也不会怀疑,他们是不是有可能杀掉这个和他们有着大仇的年轻武夫。在这一刻,在他们眼里,只有报仇这种事情,至于报仇之外的什么天下大势,人族存亡,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换句话说,他们要是一开始就能有这样的认知,那么他们只怕也不会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不过即便陈朝伤势再重,但这位年轻武夫的扶云境底子还在,想杀他,从来不容易。一把寻常的杀猪刀,在那年轻武夫手中,就好像是握住了这天底下最锋利的一把刀,当然了,天底下真正最锋利的那把刀,其实就在他的腰间。一个修士好不容易挤到了陈朝身前,看着陈朝挥出一刀,竟然没有击中自己,那人顿时大喜,心想这个本来就病恹恹的年轻人,到了这会儿,是否终于要撑不住了?接下来,就该是一头无力猛虎任由群狼啃噬了!只是他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年轻人提刀倒掠而起,一刀削砍下他的一条手臂,在那条手臂尚未坠落到地面的时候,那把杀猪刀的刀锋顺势也就切开了他的半边头颅。然后那个看似随时都可能会倒下的年轻武夫,伸手推开他那已经没有生机的躯体,这才面向了其余修士。之后还是不断有修士倒下。不过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个年轻武夫的动作就更加缓慢了。人力有穷时,更妄论这年轻武夫之前是和妖帝那样的人物真正有过生死一战,伤势有多重,不言而喻。此刻耗费了几十条人命,换这位年轻武夫的伤势加重,油尽灯枯,其实怎么都能说得过去。果不其然。又过半个时辰,那位年轻武夫挥刀落空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整个人在原地都没办法站住,而是往后退后了好几步。原本这帮修士都已经有些胆寒,但看到这一幕,瞬间便又来了气力,行百步最难的往往不是最开始的几步,而是最后剩下的那几步。在那个时候,其实最容易放弃。只是陈朝也相当无奈,若是能撑住自然会撑住,但这会儿他这身体,好像真是委实撑不住了。退后几步,给自己喘口气就是。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把刀锋已经卷刃的杀猪刀,年轻武夫笑了笑,一把杀猪刀,用来杀这些猪狗,再合适不过了。之后半个时辰,那些修士的攻势越发猛烈,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还是依旧没能有人在那年轻武夫身上留下哪怕一道伤口。那位早已经向世人证明过不好杀的年轻武夫,是真的不好杀!这边一条街都是尸体,剩下的修士眼瞅着也就只有五六人了。陈朝则是被逼到了街边,身后有着一张厚重的实木长桌,他单手放在上面,撑住身躯,费力地抬了抬手,甩下去刀锋上的鲜血。然后举起那柄杀猪刀,看着在场几人,笑道:“继续啊?”那五六人对视一眼,仿佛下定了决心,齐身朝着陈朝冲了过去。一刻钟之后,最后一人倒在血泊里,是一具无头尸体,至于那把杀猪刀,此刻卡在那人的脖子上,陈朝也懒得抽出来。看着那具尸体倒下,陈朝靠着身后的那张桌子,费力挪动身躯,就这么坐了上去。然后这位脸色苍白,身上黑衫的衣摆和袖口以及胸膛上都满是鲜血的年轻人有些疲倦道:“来都来了,还不出来?”随着陈朝的话音落下,长街尽头,这才出现了三道身影,其中两位道人,一青一白的两袭道袍,各不相同。但气息都很是玄妙,俨然已经是跨过那道门槛的道门真人。至于另外一人,则是一个瘦弱年轻男子,他怀抱一把横刀,刻意和这两位道人之间拉开了一些距离。陈朝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瘦弱男子,感受着他身上的鼎盛的气血,眯了眯眼,这瘦弱男子虽说看着其貌不扬,但藏在他那看似寻常的躯体里的,好像是一头远古凶兽,其气血,同在忘忧境的时候,约莫只怕比陈朝都弱不了多少。这样的武夫,陈朝根本没有见过。要知道,天底下最好的那一批武夫,大概都效力于大梁,方外武夫本就不受重视,数量自然不多,厉害的就更不多了。之前陈万年已经是方外板上钉钉的武夫第一人了,但此刻陈朝感受着眼前人的气息,总觉得就在这个时候,两人要是交手战一场,八成还是此人会胜过陈万年。陈朝在打量着这个瘦弱男子的时候,其实这个瘦弱的年轻人也在打量着陈朝。“你就是陈朝?”年轻人开口,好似说了一句废话。他要不是陈朝,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陈朝笑着看向这个年轻人,倒也很一本正经地回答了这句废话,“是我。”年轻人微微一笑,“先说好,我跟你没仇,所以也不是来找你报仇的,只是听人说,你不仅是世间最强的武夫,还是天下用刀最厉害的那位,我有些不相信,所以想试试。”陈朝笑道:“既然要试试,为何要在本官受伤的时候再来?”年轻人翻了个白眼,有些理所当然地说道:“你境界那样高,不受伤的时候,我哪里能是你的对手?你要是完全没伤的时候,我找到你,难不成会真的压境和我战一场,想来肯定是凭借境界,一巴掌拍死我。”陈朝笑了笑,并没有反驳,虽说真要是这样,肯定不至于那般,但到了如今,让他随便跟人过招,其实也不现实了。不过要是之前,陈朝估摸着会跟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设立赌约,同境而战,他要是输了,那就为大梁效力。这样一战为大梁得到一位忘忧武夫,其实不亏本。陈朝想了想,说道:“即便到了此刻,本官不想和你一战,你又能如何?”瘦弱年轻人抱着那柄横刀,有些诧异的好奇看着陈朝,“那我就杀了你,你难道还不还手不成?”陈朝哑然失笑,这才看向那两位道人。“两位真人是打定主意不急着出手了?”身着青色道袍的那位道人平淡道:“既然他要和镇守使大人一战,我们就等一会儿也无妨,反正镇守使大人在这里,也走不了。要是镇守使大人运气不好,贫道也用不着担着杀了镇守使的罪名了。”陈朝抬起手,鼓掌笑道:“好啊,果然是真人,这一番话倒是真心实意,本官都找不到话来反驳什么。”瘦弱年轻人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两位道人,“要不是他们一定要杀你,我肯定不会这会儿来,但他们既然要杀你,我再不和你战一场,以后就没机会了。”陈朝摇头笑道:“无妨,如果真要死,死在你手里也总比死在道门那些家伙手里来得强。”沉默了会儿,陈朝看向这个年轻人,“本想问问你的姓名,不过既然是要来杀本官的,也不好问了,免得事后朝廷追查到你身上。”瘦弱年轻人讥笑道:“镇守使大人,都到这会儿了,还机关算尽说这些话做什么,我虽然和你没仇,但也一点不喜欢你,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死,我们这些人怎么出头?”陈朝哦了一声,不再说话。然后陈朝只是朝着这个瘦弱年轻人招了招手。后者拔出自己怀抱的那把横刀,但却没看到陈朝提刀。“你的那把云泥呢?据说是剑气山这么多年来打造的唯一一把刀,刀柄见血转白,血散复黑,等你死后,那把刀我要了。”瘦弱年轻人眯起眼,同样是爱刀之人,对于那柄传言世间最为锋利的刀,自然是很感兴趣。陈朝笑了笑,“你要是真能杀了本官,那把刀自然是你的,不过你现在,好像没有资格看到它。”瘦弱年轻人也不恼,只是主动开口道:“记住了,镇守使大人,我叫黄空,今日之后,这世间武道上,就该有我一席之地了。”他不害怕自己的名字被人知晓,他已经做好了在武道上一路走到尽头的准备了。陈朝在黄空说话的时候,就已经从桌上跳了下去,然后伸手用力从那具尸体里拔出了那把杀猪刀。看了一眼刀刃,年轻武夫微微蹙眉,于是伸手抹了过去。刀锋上的卷刃被抹平,这把杀猪刀就又成了一把锋利的杀猪刀。在手里随意挽了个刀花,陈朝很满意。但黄空的脸色却难看起来,他盯着眼前这位板上钉钉的当世武夫第一人,质问道:“你就准备拿一把杀猪刀来和我一战?”陈朝眯起眼,知道黄空的意思,但只是随意道:“挺好的,够了。”黄空此刻眼神里已经满是杀意,如果说之前他还对陈朝有些敬意的话,那么从这会儿开始,就没有了。他只有想把眼前的这位年轻武夫大卸八块的想法。陈朝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但却没说什么。他只是握住那把杀猪刀,看了看那边的两位道人。黄空在此刻,已经开始在街道上前奔,这位瘦弱的年轻武夫,在前奔的一瞬间,整个人的气息这才开始不断攀爬,好似有一头远古凶兽,在顷刻之间,已经彻底冲破身体的束缚,来到人间。一条长街之上,瞬间风起云涌。恐怖的气浪吹拂着两边的建筑,更是吹拂着站在街道中央的那个年轻人。黄空的身形不断前移,而他的每一次前移,都会在这街道上留下一道浓郁的气机。而在他前掠途中,那些浓郁气机又会汇聚到他身上,因此这便在长街之上,很快便出现一道奇观。那是一条雄浑宛如剑修的剑气长河一般的流光,只是其中气机轨迹,肯定比不上剑修。陈朝安静看着那条流光,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那位黄空气机的不同,怪不得他能有那般澎湃的气血。这是黄空和寻常武夫的不同之处。但也就这样了。陈朝握住那把杀猪刀,迎上了扑杀而来的黄空。黄空手提那柄横刀,当空一刀就这么斩了下来,刀锋撕开了周遭的气息,带着极为恐怖的气息一路向下。直到遇到了那把杀猪刀。陈朝举着杀猪刀,拦下了黄空的这一刀。轻轻一声脆响,两把刀相撞,没有哪一把刀断开,只是这么响了响。陈朝看着眼前一心想要把他拉下马来,好让自己在武道上能身前无人的年轻人,他只是摇摇头,似乎有些遗憾说道:“太慢。”…………陆氏的商队离开龙角郡,约莫走了十里左右的路程,越想越不对的陆青绫策马来到老赵身旁,开门见山道:“老赵,那个年轻人可否告诉过你他的身份?”老赵没想到东家会忽然问这么个问题,但他也是很快就摇头道:“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他传过我几式拳法,我一直……都觉得他应该出身不凡,至少在武道上有些不浅的造诣,甚至就那些拳法,我都怀疑是他自创的!”陆青绫皱了皱眉头,脸色不太自然。“东家,出了什么事儿?”要是别人,估计老赵还不是太在意,但这人却是陈朝,老赵就有些上心了,那点恩情,他记得清楚,不会忘。陆青绫皱眉道:“我终于想起来了,怪不得如此熟悉,原来我曾看过他的画像,只是如今他伤势太重,病恹恹的样子,才让我一时间没认出他来!”老赵一头雾水。陆青绫直白道:“那个年轻人,也就是传你拳法的年轻人,不会是旁人了,只会是咱们那位年轻的镇守使大人。”老赵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呆在马背上?那个病恹恹的家伙,是大梁朝的那位镇守使大人?他曾亲自传授过自己拳法?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老赵说不出话来。太震惊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老赵才回过神来,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东家,这事果真吗?”陆青绫点头道:“对得上,长相也好,气度也好,甚至认识我那弟弟也好,还有伤势,都对得上。”老赵深吸一口气,一拍大腿,皱起眉头,真是可惜了!他说要娶自家闺女的?要知道,自己那个闺女,可是天天都在念叨,这辈子要是能嫁给那个年轻镇守使大人就好了。虽说肯定是戏言,但这说出去真的还有些面子的啊!“不过他这会儿可能是凶多吉少了。”陆青绫想起之前离开客栈之时,不远处的那条街上,其实有些小贩都不自然,她走南闯北那么多年,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些小贩的不寻常,只是当时她没有上心,因为马上就要离开龙角郡,只是现在推断出了陈朝身份,那就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知晓那些小贩的意图了。那位镇守使,在面临一场刺杀。怪不得说要逗留一些时日,不跟着商队一起返回神都,原来是怕连累。陆青绫告诉老赵自己的推断,这位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想了想之后,忽然咧嘴笑道:“东家,那赵某就向东家告个假?”陆青绫何等聪明,只是在老张刚开口,就已经明白了老赵的想法,沉声道:“老赵,镇守使大人是有恩于你,但是既然敢去刺杀他,那这群修士就不是我们能够对付的,你此刻即便去了,也无济于事。”老赵笑道:“东家说的,赵某很清楚啊。”“赵某知道,去一趟没什么用,若是那些人铁了心要杀镇守使大人,那多一个赵某,也改变不了什么,赵某甚至也知道,即便不去,那位镇守使大人也不会怪赵某,毕竟之前他是实实在在这么跟赵某说过的。但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这桩事,如今应该还不算晚,不去,赵某心难安。”“至于为何,其实原因很简单,不是他镇守使大人教了我赵某些拳法,而是在过去这几年,镇守使大人一个人扛着大梁在走,我等大梁子民,都要念他的好!没有镇守使大人,百姓们不会这么活着,他们的腰杆,不会那么直!”说完这句话,老赵没有多说,拨转马头,直接策马便朝着龙角郡狂奔而去!他也有媳妇闺女,甚至还有老娘,要是死在龙角郡,对那些亲人来说,不可谓不残忍,要是别的事情,他能躲就躲了。可这件事,不行。他宁愿自己死在龙角郡,也不要那个年轻人死在那边!…………看着老赵疾驰而去,一众武夫有些吃惊,纷纷不解地看向东家陆青绫。陆青绫深吸一口气,看着众人淡然道:“老赵去救人了,就是之前跟着我们一起走了很久的那个年轻人。”“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咱们朝廷的镇守使陈朝,他如今在遭遇一场刺杀,来杀他的人,当然都很厉害,去一个老赵和去十个老赵,其实都没有区别,但他还是去了。”陆青绫笑了笑,“老赵真的有些傻。”武夫们没说话。陆青绫笑道:“不过人这辈子,总会做几次傻事的,至于事后会不会后悔,就看值不值得了。我陆青绫也自问是个聪明人,这些年里不曾做过什么傻事,但今天,想做一次。诸位,去,八成是个死,不去,就十成是活。怎么选,诸位自己定!”陆青绫说完这句话,双腿一夹马腹,疾驰而去。身后一众武夫对视一眼,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都默契地拨转马头,朝着龙角郡疾驰!…………长街上,一场武夫之争,落下帷幕。陈朝的那把杀猪刀断了一半,然后插入了对面那个年轻武夫的小腹,他的另外一只手,距离对方的头顶,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却没有落下去。而黄空手中的横刀已经断了。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同样年轻的武夫,有些不解。明明他此刻已经伤重,甚至气机也不多了,不管如何说,都是自己占优,可为什么,自己还是输了?陈朝收回举在空中的手,然后说道:“走吧。”黄空诧异道:“为何不杀我?”陈朝笑了笑,“无冤无仇,算你最后想和本官战一场,本官不想杀你。”其实杀不杀黄空,本就在五五之间,只看陈朝怎么选,但或许是因为今日杀的人够多了,陈朝不想再杀他。收回手之后,陈朝嘴角开始流出鲜血,整个人往后退了几步,才不至于就此倒下,而是靠到了墙壁上。两位道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之前那堆人是消耗陈朝,这黄空也是。如今的陈朝,再也不会让人觉得可怕了,现在的他在这两个道人的眼里,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随时可杀。黄空拔出自己小腹的那把刀,看着陈朝,有些痛苦地喊道:“陈朝,你为什么不杀我!”陈朝没回应他。但一旁的窗户吱呀一声开了。有个读书人打扮的家伙,拿着一根擀面杖,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然后有些笨拙地爬了出来,就此来到了街道上。如果说黄空已经足够瘦弱,那么这个年轻人,就甚至可以说是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他实在是太瘦了,好似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他这会儿看着那满街的尸体,脸色无比苍白,浑身都在颤抖,但还是拿着那根擀面杖,站到了陈朝身前。看着那两个道人。陈朝问道:“做什么?”读书人咽了一口口水,有些没底气地说道:“保护你。”陈朝皱了皱眉头。然后四周就响起了接连不断的开门和开窗的声音,有一群百姓跑了出来,他们手里拿着各种东西。有的人拿着做饭用的菜刀,有的人拿着棒子,有的人拿着家里的长凳……这些百姓脸上满是恐惧和不安,不少人此刻都在颤抖,但他们还是出现在了这里。拦在了陈朝和那两个道人之间。他们重新填满了这条街道。然后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嗓子,好像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也好像是在告诉别人,他们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护住镇守使大人!”“护住镇守使大人!”“护住镇守使大人!”一条街道上,声音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