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三章 火把节的客人

还有一个挺有意思的事儿,虽然这事儿本来不大,却闹了好一阵。五月份的时候李长之在《宇宙风》半月刊上发表了一篇《昆明杂记》,本来就只是一篇文章,可是这篇文章先是写了牛,又写了云南人,昆明的老百姓认为李长之在文章里把云南人说得一无是处,个性散漫,办事缺乏效率,便觉得他是在讽刺云南人不如牛。那时候正好是台儿庄战役取得胜利,云南人士气高涨,一心为抗战出力的时候,李长之大大激起了百姓的愤怒。李长之简至是被昆明各界知名人士群起而攻之,《民国日报》《云南日报》等刊出一系列文章予以“回击”,痛骂李长之是“轻薄小儿”,还让他“暂时避开大学教授的地位”,讨伐之声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真是声势浩大。坊间还盛传龙云主席特别生气,差点把李长之叫到政府公署去“喝茶”。这件事情虽然是发生在云大,可因为动静闹得太大,那段时间联大的师生也都议论纷纷。李长之去年刚刚被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聘来教书的,听说熊庆来校长为避开风头只好称病不出,后来我们听说李长之迫于压力最终还是离开了云南,这场风波才最后了结。

但说实在的,那篇文章我也看过了,李长之在那篇文章里说,“中国人所具的种种美德,发现在牛的身上。沉着,忠厚,宽大,耐劳”,他还说云南人“笃厚”、“淳朴到了可爱的地步”。他的确在文章里说他找了一个木匠打书架,本来是说好五天送来的,但是隔了一个多月还没送来。后来终于送来了,他跟师傅说,与其答应五天却不按时交货,还不如多说几天,准时交货。他还说如果木匠能准时交货,他就再定做一个。可是没想到那位木匠却宁愿放弃这份交易,而不愿受这种约束,便扬长而去了。

很多云南人都认为这个事例是李长之是讽刺云南人拖拉散漫,可我到时候觉得他并无此意,这件事反而衬托出云南人的洒脱和自在。可我也觉得云南人对李长之“群起而攻之”,却恰恰体现出云南人的笃厚和耿直,我在昆明住了几个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们的眼眶中揉不得沙子。

我以前生活的世界,遇到争执和龃龉,只要给够了好处,凡是能通融,我便总觉得这是惯常的,不需见怪的。可到了云南人这里,就只认一个他们心中的“理”,可能有人会觉得他们执拗不肯变通,可这恰恰是他们可爱的地方。你们在蒙自也认识了交了很多当地的朋友吧?我相信若是你与他们相处久了,也一定会赞同我的想法。

至于我,我几个月过得充实且忙乱,学校为了安顿我们这些学生颇费了些心力,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不知道你们在蒙自过得怎么样?不知不觉就到了期末,我现在每天都埋头用功,只求期末能考一个好成绩。我听说我们的暑假有三个月,要十一月才上课,不知道是否属实,你们有收到通知吗?听说你们要在蒙自待到明年,暑假我去蒙自找你们啊,你们到昆明来更好,到时候我来当向导,如何?

盼复,珍重。

池撷清

二十七年七月五日

三人看完信,陈确铮把信纸折好塞回信封里,互相看了看。

“他还不知道,我们很快蒙自就要回昆明了。”

“写信的时候可能不知道,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

接下来的日子如波平如镜的南湖,转眼就到了七月二十一日,农历的六月二十四,这一天是云南一年一度的火把节。白天去上课的时候,“三剑客”发现,家家户户的门口都用芦秆和树枝在门口堆了高高的一堆,小孩子手里拿着树枝在石板路上兴奋地追打玩闹,行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喜悦,街上所有的店面全部都关得严严实实。店家集体罢市,一心一意过节,可见火把节在蒙自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之前听石榴阿爸说,火把节是倮倮族的大日子,就跟汉族的过年一样,但重头戏却是在晚上。空气中似乎酝酿着什么,那时喧闹之前的宁静,所有人都在等待黑夜的降临。联大师生也不由自主地被这节日的气氛所感染,先生们在上课的时候也都建议大家这两天不必用功,好好感受一下节日氛围和风土民情。

早在节前,石榴就早早地让贺础安邀请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到她家中过节,人数多多益善,贺础安索性通知过节的两天夜校停课,下课后在教室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家。这一说不要紧,同学们都吵着要去,贺础安数数人头,总有二十几个人,“三剑客”自不必提,楚青恬、梁绪衡、曹美霖、牟光坦都在其中。放学的时候,梁绪衡扯着贺础安的袖子撒着娇,让贺础安去周家大宅接她,却发现陈确铮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脚步停留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等她开口想问的时候,他却快步走开了。

入夜,一弯厚实的月牙挂在当空,繁星漫天堆叠,如洒落的钻石般璀璨,“三剑客”一起在周家大宅门口等待女孩子们,周家大门开了,女孩子们一个个地从里面走出来,一顺水的旗袍,梁绪衡是深绿色的底,裙摆上绯红的牡丹刺绣生机勃勃,楚青恬是浅紫色的底上铺满白色的碎花,曹美霖则是桃红的素色,收口处都镶着大红色的滚边。平日里三人穿的衣服要朴素得多,此时特意打扮一番,可谓是青春逼人,赏心悦目。

陈确铮看了一眼那虚掩的大门,然后不着痕迹地把目光移开。

就在此时,吱嘎一声,大门从里面被人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妙人儿。

“小灿星,你怎么这么慢呀!”

曹美霖说着,过去挽住了廖灿星的胳膊。

廖灿星身穿一件黑色缎面的旗袍,在月光下隐隐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胸口绣着一枝白色的玉兰,黑色的旗袍更映衬出廖灿星的肤白胜雪,她笑着看了一圈眼前人,眼光从陈确铮身上划过,没有避开,却也没有停留。

“哎呀,你就别说我啦,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