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三章 唱矿山小调的人
胡承荫从联大带来的唯一留下旧日痕迹的是一个很小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他把他塞在衣服的口袋里,想着或许可以有机会记录一些事件和数据,可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独处的机会。
背塃的砂丁“两头黑”作业,一天最少工作十四个小时,每天凌晨在星星的照耀下上工,在月亮的伴随下放工,其余的时间砂丁也是吃住在一起,不光胡承荫所在的伙房,每个伙房都住了四五十个人,晚上睡觉的时候人挤着人,因为大家都许久不洗澡,身上臭气熏天,胡承荫开始的时候还颇不习惯,可时间久了,他自己也成了发出异味的一员,便“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了。
最让胡承荫难受的,不是砂丁们生活条件的艰苦,而是砂丁们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无望和得过且过。跟胡承荫住在一个伙房的砂丁们大多跟胡承荫的年纪相仿,是十八九岁到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们中许多人都还没有成家,每天极端高强度的工作让他们精神颓废,叫苦不迭,以为从进厂到退厂,砂丁们是不被允许离开尖子上的,他们休闲生活变得乏善可陈。
晚上伙房早早地就熄了灯,砂丁们没有旁的营生,只好自己想办法解闷。许多砂丁都沉迷赌博,一个碗,一张席,两颗骰子就可以把许多人聚在一起,因为出不去,许多人也都选择不领工钱,年底结账,赌博的时候便拿出账本记账,有的人第二天上工的背的大塃都还了前天夜里欠下的赌账。胡承荫理解他们的无助和迷茫,整日不见阳光,过得如行尸走肉一般,赌博也只是为了寻求一点刺激,乘一时之兴,聊以度过无尽的漫漫长夜。每次他们找胡承荫加入赌局,胡承荫都拒绝了,时间长了,他们便不再找他了。
深夜里有人睡不着,大家就让唱小曲儿来解闷儿。
这是胡承荫最喜欢的时刻。
砂丁们很喜欢唱一些描写砂丁生活的矿山小调儿,虽然大家都会唱,因为苏家旺天生一副好嗓子,会的小曲儿也多,大家都喜欢听他唱。那些小调儿都朗朗上口,每次他一开口,大家也都跟着轻轻哼唱起来,久而久之,胡承荫也学会了好些首。
其中一首唱到:
可怜可怜真可怜,
可怜莫过走厂人。
下班好似山老鼠,
出洞好像讨饭人。
人人都说黄连苦,
更比黄连苦十分。”
个旧矿山阴森森,
处处都是鬼门厅。
来了就别想回去,
活人掉进私人坑。
另一首唱到:
手提汽灯一盏,
肩背好塃两囊,
手杵哭丧棒子,
耳插汗片亮汤;
欀头在后督帅,
要想偷闲无方;
窝路最极狭小,
左爬右跪难当;
塃包越背越重,
血汗流齐胸膛!
来到槽门之处,
抬头始见阳光;
平底慢慢吸气,
咳嗽尽是泥浆,
窝路好似地狱,
出来好似还阳。
又一首唱到:
小小童工十二三,
离开爹娘上矿山。
天天被逼爬窝路,
腰杆累成弓一般。
苦到头来一身病,
脚跛眼瞎一场空。“
还有一首小调叫《十二杯酒》,砂丁们最喜欢唱:
一杯酒,细细想,普天下人是一样。个个都是父母养,耳目口鼻都相象,会吃东西穿衣裳。二杯酒,细细看,大家不有细分辨,哪里个个是一样?你不信来自己看。
三杯酒,从穿看,有的穿呢穿花缎,外套马褂又长衫。有的穿得很破烂,令人一见就心寒。
四杯酒,从吃看,有的吃肉吃白饭,鱼翅烧烤大洋餐。有的吃菜无油盐,苦荞玉米几样掺。
五杯酒,从住看,有的洋房住得惯,地下还要铺地毯。有的破烂茅草房,好像猪窝与牛栏。
六杯酒,从走看,有的坐轿坐滑竿,火车头来好舒展。有的走路无鞋穿,坐车无钱被阻拦。
七杯酒,看言行,有的满口是书文,身份如官一样尊。有的讲话讲不伸,老老实实过一生。
八杯酒,从做看,有的一天闻到晚,吹烟打牌进戏院。有的劳苦到夜半,累得如同牛一般。
九杯酒,再细看,做了老板还做官,坐着睡着都找钱。有的做工来吃饭,代代穷苦代代干。
十杯酒,细细想,普天下人是两样,两个阶级各分张,有钱有势有官当,无钱艰苦要备尝。
十一杯酒,真伤心,天下事情太不平,只因无钱当工人,工钱短少还扣薪,世世代代难翻身。
十二杯酒,干干干。老板工人如冰炭,大家一起起来干,打倒厂主和老板,工厂拿归工人管!
小调里有一首《月叹穷》,讲得就是砂丁们的生活,好像写这个小调儿的人当过砂丁似的,砂丁们百唱不厌:
五月里来是端阳,
去跑厂,
最苦是背塃,
葫芦口长虫洞苦得难当。
可叹吃得不成样,
脏又脏,
有饭没有菜,
洗脸就无汤。
找大钱不是我,
白苦白忙,
欀头催命鬼,
老板活阎王,
是活人下地狱好不惨伤。
唱多了,胡承荫就发现这小调其实不一般,虽然都是大白话,但用词精到,便于记忆,实在不像是胸无点墨的砂丁可以编得出来的。
一次大家都睡下之后,胡承荫小声问睡在身边的苏家旺:
“家旺,这些小调儿你都是从哪儿学的?”
“就跟这尖子上的人学的啊,天良硐每个人都会唱,他们觉得我唱得好,就爱听我唱。”
苏家旺一脸得意。
“那你知道这些小调儿是谁写的吗?”
苏家旺赶紧将食指竖在嘴唇上。
“怎么了?”
“小点儿声!”
胡承荫颇为不解。
“我也不知道,但我听说了一个传闻,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嗯,我不说。”
“据说大概十年前,马拉格来了个砂丁,不但人长得好,还能干,为人特别仗义,大家佩服他,都叫他施大爹。他嗓子好,编了好些个歌谣给砂丁兄弟们唱,听说啊,我唱的这些小调儿都是他编的。他还建了一个什么兄弟会,带头跟锅头对着干,闹罢工,逼着锅头给他们涨工资,锅头惯是吸人血的,这能同意吗?后来有一天晚上,施大爹就从尖子上消失了,听说让尖子上的冷饭狗给抓走了。大家都不知道施大爹跑哪儿去了,过了一阵,不知道从哪儿传过来一个消息,说是被抓到蒙自给毙了!”
“毙了?怎么会?”
苏家旺把嘴凑到胡承荫的耳朵边儿上:
“听说施大爹是……赤党!真是不得了,砂丁里竟然出了个赤党,还敢跟锅头对着干,最后命都没了,胆子真是太大了!”
胡承荫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那个施大爹的全名叫什么啊?”
“这谁知道啊?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
听到“赤党”两个字,胡承荫心下一惊,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知道“赤党”代表着什么。
身边的苏家旺早就鼾声如雷,胡承荫还久久不能入眠。
胡承荫偷偷起身,踩着楼梯下了楼。
楼梯的吱嘎声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特别大,还好没有把朱伯吵醒。
胡承荫走到屋外,这是一个难得的月夜,繁星满天,月色皎洁,胡承荫坐在屋前,心中回味着那些小调儿中的歌词,他突然觉得,这些词句情感充沛,能最大地调动人的情绪,绝不是一个没有读过书的砂丁写得出来的。胡承荫不禁猜测,这个“施大爹”不但念过书,甚至很可能是一个学识渊博的文化人,他想象着十几年前,一个怀揣着抱负的青年,只身一人深入矿山,为了能改变个旧砂丁的处境,英勇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胡承荫觉得他的内心深处跟“施大爹”产生了深深的共鸣,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单的,却不知早有前辈做过他想要做的事,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一股热流注入了胡承荫的心田,让他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