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八章 何处安,贺础安
“顺记茶社”对面有一家牛肉馆子,是当地回民开的。虽然只做“牛”的生意,可单单牛肉就有冷片、汤片、红烧多种做法;除了牛肉,店里还有牛肚、牛舌卖,赶得巧了,老饕还能吃到难得一见的“牛大筋”,这家店深得马队的青睐,饥肠辘辘的时候要一个“冷片”、一碗汤菜,一碗白米饭、再来一壶杂果酒,好吃又实惠。所以店里每一天都有马队到这儿打牙祭。
胡承荫最喜欢坐在“顺记茶社”角落靠窗的位置,读书读累了的时候便看着他们大快朵颐,他时常盯着那一张张脸看得出神。后来在他的鼓动下,贺础安跟陈确铮也喜欢上了泡茶馆。
期末期间,凤翥街上的茶馆一座难求,“顺记茶社”的生意较之平时更加火爆,去晚了便没有好位置了,因为早上“三剑客”在农校都有课,赶到茶馆的时候只有进门处人来人往的地方还有一张桌子没坐人了,他们刚准备坐下,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们,循声望去,看到了坐在窗边的牟光坦正在朝他们招手。
“这儿有空位!快过来一道坐吧!”
“三剑客”走了过去,发现牟光坦一人坐在胡承荫平时常坐的那个靠窗的角落,一张方桌再加上他们三人,刚刚好。
“牟光坦,你怎么会出现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啊?”陈确铮调侃道。
牟光坦直笑:“看你说的。好像我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可不就是么,你来这儿可实在太稀奇了,大诗人!”
“停停,可快别叫我大诗人了。”
“三剑客”各自从布包里掏出复习用的书和笔记,没坐一会儿,贺础安惊讶地发现,不远处有几桌坐的都是联大的同学,即便不认识,可是看看对方手中的书本,彼此微微一笑,心照不宣。
大家刚刚到茶馆坐下,往往都不会马上开始学习,而是七嘴八舌、天南海北地闲聊,聊彼此的近况、聊战争的局势、聊学术的分歧,既能“阳春白雪”,也可“下里巴人”,渐渐地聊天的声音渐渐变小,直至消失,大家都安静下来,投入到专注的学习中,最后只剩下翻书和写字的声音。联大同学们身旁的本地茶客们也都放低了交谈声,默默喝着茶,抽着烟,看向他们眼光中透出陌生的欣赏来。
读了好一会儿,胡承荫放下手中的《呈贡县志》,揉了揉疲惫的眼睛,不经意地向街对面瞥了一眼,牛肉馆临街的桌上坐着一个马锅头,那人头发剃成了清茬,面庞是深深的古铜色,黑色漆布制的凉帽放在桌上,穿着不钉纽扣的白色羊皮背心,对襟两边有细皮条编缀的图案,他的一只脚斜伸出来,脚上的鞋子是厚厚的牛皮底,上边用宽宽的黑色布条包裹住脚背,布条上绣了几朵红花,还钉了俗称“鬼眨眼”的亮片,张扬恣意,十分吸睛。
那马锅头正在旁若无人、一心一意地大快朵颐,只见他一口牛大筋,一口羊肉汤,三不五时扬起脖子对着瓶口咕咚咕咚来一口杂果酒,连吃带喝,不亦乐乎。胡承荫看着看着,那马锅头的脸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汪洪祥的脸,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他初到尖子的时候,汪洪祥跟他道别时说的话:
“后生仔,你一定要给我好好活着!知道吗?”
胡承荫无数次坐在这窗边,看着马队来来往往,他曾无数次幻想过,某天自己朝对面看去的时候,可以看到汪洪祥熟悉的“三角眼”,看到他面带笑容地从街对面朝自己跑过来,他想请他的汪大哥吃牛肉,还有一肚子话想要跟汪大哥说,可是他终究是再也没有遇上过他。
想到这里,胡承荫的眼睛突然有些酸涩,他低下头,轻轻揉了揉眼角,再抬眼看向窗外,一张大脸突然出现在眼前,吓了他一跳。
“‘三剑客’?原来你们也在这儿啊?”曹美霖一如既往的大嗓门。
梁绪衡、廖灿星、楚青恬跟随而至,每个人的手里都抱着厚厚的书本。
胡承荫赶紧出门去迎:
“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四大美女’呀!快请进来!”
梁绪衡和廖灿星的白眼翻上了天,随后便相视而笑,楚青恬听着胡承荫久违的调侃,竟生出恍然隔世之感,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曹美霖倒是红了脸,抬手将耳边并不存在的发丝塞到而后去了。
四个女孩鱼贯而入,来到桌前。
曹美霖咳嗽一声,煞有介事地说道:
“贺础安,我正有事儿找你呢!”
曹美霖话音刚落,其他三个女孩都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她,很显然,曹美霖事先并没有跟她们讲。
曹美霖脸上露出了神神秘秘的微笑,她看了一眼梁绪衡,又看了看贺础安,梁绪衡察觉到她的异样:
“曹美霖你怎么回事儿啊?神秘兮兮的,什么事儿,快些说吧!”
曹美霖这才如同献宝一样,从包里掏出一张当天的《云南日报》,翻到副刊“南风”的一版,平铺到桌上。
“三剑客”凑上去看,竖排的标题用硕大的字体写着“论目前战局与敌后抗战的几个问题”,作者署名是“何处安”,只此一篇文章便占据了一整个版面,即便不看正文,观感也十分震撼。
曹美霖指着报纸上的“何处安”三个字,一脸探究地看着贺础安:
“贺础安,这个‘何处安’是不是你呀?”
面对着“突发情况”,贺础安一脸懵,陈确铮一脸波澜不惊,胡承荫看着他们俩,一脸饶有兴味。
“是这样,我今天早上买了一份《云南日报》,上面的‘南风’副刊是我最爱看的,我每次拿到报纸都先看这一版,然后我就看到了这篇文章,我当时就一口气读完了,写得好极了,而且举了好些中国历史上因内乱而亡国的例子,文章还用马克思主义哲学分析了国内的社会现状,其中有一些就是张奚若先生、雷海宗、郑天挺几位先生在课堂上讲过的内容!我当时就猜想,这文章不会是联大的同学写的吧?再加上这个笔名,我一下子便猜出是你贺础安了!怎么样?我厉害吧?”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