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六章 两边愿,各无悔

陈确铮很想知道廖灿星是怎么说的,也想知道她父亲廖卓昂的态度,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有问,他心里更加惦记学校里同学们的伤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两人就这样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小学。两人回到小学的时候,教室里一片喧闹,几个男同学义愤填膺地大骂,可说出来的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是一味地宣泄自己的情绪。楚青恬缩在角落,摸着梁六女睡过的被子默默流眼泪,梁绪衡在一旁抱着她轻声安慰。汤一雄跟贺础安站在窗边,一脸愁容地看着大家。陈确铮挨个检查了一下,有几个男同学略微受了点轻伤,其余的人都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面对大家的愤怒,陈确铮只好保持沉默,别无他法,唯有沉默。没过一个钟头,一辆锃明瓦亮的道奇轿车大力轰着油门开进操场,一下子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刚刚还吵得热火朝天的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从教室里一涌而出,来到操场上,这时车上下来四个人,一个点头哈腰,两个满不服气,一个蔫头耷脑。一辆高级轿车镇长示意身后的三个人快点走,其中一人一身锦衣华服地下了车,身穿缎面对襟马褂,脚上的皮鞋光可鉴人,两手都戴着硕大的玉扳指,稀疏的头发给头油梳得一丝不苟,仿佛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派头和财力,迈着四方步,鼻孔朝天;一脸横肉的谢金贵跟在“玉扳指”身后,嘴里叼着一支烟,手里提着一个硕大的礼品盒,虽然依着镇长的话做,却隐隐透出一股子不情愿;而身材干瘦、年过半百的男子走在最后,苍白的面皮微微泛青,眼白却红得吓人,整个人身上正写了“潦倒”二字,自打他从小轿车下来,一双凸起的眼珠子就滴里嘟噜乱转,脸上的神情写满了惊惧,却又隐隐地有一丝期待,似乎满心盘算着能不能寻个机会,再给自己捞点好处。“玉扳指”转头朝谢金贵使了个眼色,谢金贵赶紧提着礼品盒走到了廖灿星的跟前。镇长一脸试探与讨好,跟之前客气且冷淡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小心翼翼地说道:“廖小姐,之前的事情多有得罪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误会!接到廖将军的训示之后,我马上就把李昌隆给你带过来了!他买卖人口的确违法,我已经狠狠训过他一顿了,李昌隆,东西带来了吗?”李昌隆一扭头,谢金贵上前一步,把礼盒双手举起来:“廖小姐,这是我家老爷给小姐略备了一份薄礼,这是最好的野生狐狸皮大衣,得要十几只狐狸的皮才能拼成这么一件儿,没有上万块可买不到,只是我家老爷的溂廖灿星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厌恶:“梁六女在哪儿?”镇长见状赶紧答话:“车里呢,她身子有点虚,就没让她下车,梁裕生,把你闺女扶下来!”那个身材干瘦的男子小跑着跑到车边,打开车门,想扶着梁六女下车,没成想梁六女狠狠一摆手,甩开了他的胳膊,梁绪衡和楚青恬赶紧跑到车门边,一左一右扶着梁六女下了车,梁裕生只好讪讪一笑,退到了一边。镇长见廖灿星对那礼盒根本不屑一顾,朝李昌隆使了个眼色:“让你带的东西呢?赶紧拿出来给廖小姐啊!”李昌隆见事已至此,磨磨蹭蹭地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张有些发黄的纸,递给廖灿星。廖灿星接过来,轻轻展开,只见上面用毛笔写着:梁裕生卖亲生女文契廖灿星捏着这张轻飘飘的纸,双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这张薄薄的纸片,记载着一个少女被亲生父亲卖给别人的事实,字字泣血,句句惊心:立绝卖亲生女文契梁裕生,今因衣食不周,难以度日,情愿将亲生女名六女,行庚年十六岁,十月初六申时生,自投引牙,情愿出契卖与李昌隆名下为婢。当日请凭引牙说合,卖得价处滇币一千元整。当日其钱契下交清,无欠分文。此女未卖之先,并未许配人家。既卖之后,听凭买主取名换姓,早晚使唤。日后长大承认,听其买主择配。此系两愿,非逼成交。并无反悔,永无异说。如有来历不明以及走失拐逃,并一切等情,据系出笔人一面承当。倘若天年不测,各安天命。恐后无凭,立此绝卖亲生女文契,两边愿,各无悔,永远存证。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初六立绝卖亲生女文契人梁裕生见卖人庄秉忠引领人曾寿成廖灿星盯着这薄薄的一张纸上一个个鲜明的红手印,廖灿星觉得,这些手印就是他们帮凶的证明。梁六女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就这么被亲爹给卖了,只卖了一百块钱。明明是卖她的命,可卖身契上既没有她的签名,也没有她的手印,什么都没有。廖灿星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梁裕生:“好一个‘两边愿,各无悔’,你问过梁六女她愿不愿意吗?你卖的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忍心?”梁裕生不由得后退了两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下,哑着嗓子辩解道:“但凡有点法子,我也不想卖孩子啊!实在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谁知道他刚说完,梁六女就恨恨地大喊出来:“少在这儿装可怜了!家里有多少钱都给你赌钱赌没了,抽大烟败光了!你知道我在李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吗?简直生不如死!”梁裕生自知理亏,根本答不上话,镇长却接过话头来:“哎呀呀,六女,你消消气,今天有镇长我给你主持公道,你就放心吧!”廖灿星毫不掩饰,白眼直接翻到天上去,镇长却有一副金刚不坏之脸皮,混作不知:“之前某不知道小姐是廖卓昂将军的千金,多有得罪了,现在买卖双方既然都来了,卖身契也给了你了,具体怎么办,全在小姐你一句话的事儿!”廖灿星冷冷地看着李昌隆和梁裕生,从他们的脸上的表情便可以明显看出来,没有人真正在乎梁六女的死活。对于李昌隆来说,梁六女不过是他一时兴起买的一个“小玩意儿”,一个可供消遣的玩物;对于梁裕生来说,自从拿到了那一千块老滇票,梁六女也就不再是他的女儿了,是死是活,也就与他无干了。“全凭我一句话?那好,那我现在宣布,李昌隆与梁裕生五年前所签下的卖身契就此作废,从今天开始,梁六女恢复自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