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〇一章 被寂寞蚕食

在联大校园之中,除了先生们之外,大多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所以教室里出现了一个年过三十的大姐,实在是很引人注意的,陈确铮自然也对施剑翘的经历有所耳闻,不得不承认,实在是堪称“传奇”。施剑翘本名施谷兰,为“空谷幽兰”之意,人如其名,她曾是不识愁滋味的大家闺秀,她的父亲施从滨是军阀张宗昌手下的得力干将,在张宗昌与孙传芳的军阀混战中,施从滨奉张宗昌之命率军南下,迎战直系军阀孙传芳,不幸兵败被俘,于蚌埠车站惨遭孙传芳枭首,并暴尸三日。父亲被暴尸三日的噩耗传来,施谷兰立时作诗明志“被俘牺牲无公理,暴尸悬首灭人情,痛亲谁识儿心苦,誓报父仇不顾身”,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为父报仇。施谷兰先是将复仇的希望寄托在堂兄施中诚身上,施中诚曾跪在伯父遗像之前信誓旦旦发誓要为伯父报仇,为了协助施中诚报仇,施家母女还专门找门路帮助他提拔为山东烟台警备司令,然而尝到名利甜头的施中诚最终因为眷恋锦绣前程和荣华富贵推翻了曾经的誓言,施谷兰失望不已,给施中诚书信一封,以示绝交之心。父亡三年之后,施谷兰认识了施中诚在保定军校的同学、时任山西军阀阎锡山部的谍报股长施靖公。当施靖公得知施谷兰因父仇未报而悲愤难消时,立刻义愤填膺地表示自己愿替施谷兰报仇雪恨,施谷兰对施靖公满怀感激并以身相许。结婚后施谷兰先后为施靖公生下两个儿子,然而施靖公却将许下的承诺抛诸脑后,施谷兰希望丈夫遵守承诺,他却百般推托。施谷兰意识到丈夫不堪大用,便不再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决心靠自己为父报仇,并以诗明志:“一再牺牲为父仇,年年不报使人愁。痴心愿望求人助,结果仍需自出头。”施谷兰还将名字改为“施剑翘”,取“翘首望明月,拔剑问青天”之意。为了复仇,施剑翘不惜做了多次痛苦的脚部手术,放开了自己的“三寸金莲”,还苦练身手和枪法,做了充分的准备。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三日,施剑翘在天津只身一人用勃朗宁手枪对着在居士林诵经的孙传芳的后脑连开三枪,成功刺杀了大军阀孙传芳。随后施剑翘立刻投案自首,因为社会各界人士的声援和舆论的支持,施剑翘于一九三六年十月被国民政府特赦出狱。出狱后,施剑翘辗转来到昆明,成为西南联大的“旁听生”,联大同学得知她的身份后,起初对她颇为好奇,可交往多了,让人简直想象不出眼前这位和蔼可亲的女士竟有那段“耸人听闻”、“惊世骇俗”的过往。陈确铮虽然在校园里偶然可以看到这位大姐的身影,然而与之并无深交,关于施剑翘的事情大多是廖灿星跟他讲的。因为施剑翘是大一国文课的常客,她上课风雨无阻,学习态度十分认真,每堂课都坚持做笔记。廖灿星说施剑翘待人温和友善,课间的时候她十分喜欢操着一口浓重的天津话,跟同学们天南海北地聊天,谈笑风生间随和的态度仿佛跟那个只身刺杀一代枭雄的孤胆女侠毫无瓜葛。因为施剑翘并未参加过联大剧团的活动,所以这次她来病房探望,陈确铮还是有些意外的。“干嘛呢,怎么这么盯着我看,不认识我啦?咱们在一个课堂上上过课呀!我!施剑翘!”“我认得你,你是‘女侠’施剑翘女士,谢谢你来看望我们。”“这是说的哪儿的话,你们去抗日宣传,干得那是天大的好事儿,我还寻思着下次你们再去宣传的时候带着我和我弟弟一起去呢!”嘴里说着,施剑翘朝门口喊道:“磨蹭什么哪?快进来呀!”陈确铮跟贺础安都好奇地探身往门口看,只见一个身材魁梧、体态肥硕的男子走了进来,看到了陈确铮跟贺础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话呀,不是你吵着跟我一起来的吗?”男子笑笑:“你们好。”“你们别看我弟弟这个样子,他可是个戏剧爱好者呢!过年那阵子你们联大剧团不是演了《祖国》这出戏吗?他还特意跑去看了好几遍呢!回来一直跟我说这戏有多好多好,这个痴迷的劲头就别提了!”看书喇陈确铮看了看眼前的男子,感觉他比自己要年长,试探着叫道:“大哥,《祖国》只是一个开始,联大剧团以后还要排很多戏,欢迎你常来看啊!”男子点点头,伸手出宽厚的手掌跟陈确铮和贺础安握了握手,神情中有些激动:“我一定去!”施剑翘笑着推了弟弟一把:“你们别看他这个样子,他不光喜欢看,还想上台演呢!”陈确铮问道:“你喜欢演戏?”男子红着脸点了点头:“但不知道演不演得好。”“多演演自然就演得好了!以后到我们剧团来玩,我给你引荐!”男子喜不自胜:“好啊好啊!”施剑翘为人热络,陈确铮更是不会让话掉在地上,病房里时时传出施剑翘爽朗的笑声,引得走廊路过之人纷纷好奇驻足。夜深时分,没有了访客,病房里重又回归寂静。贺础安在床上辗转反侧,有些嫉妒地看着陈确铮平静的睡颜和缓缓起伏的胸口,接着又转回视线,将目光投向窗外,一弯新月空中高悬,暧昧的月光透过窗前的树枝披撒在他的身上,斑斑驳驳。贺础安终于放弃入睡的努力,轻轻坐起身来。这些日子里,贺础安整个的心一点点被一种感受蚕食——寂寞。渗入到骨子里的深深的寂寞。虽然他们三个叫做“三剑客”,但是贺础安却感觉到自己已经渐渐跟不上陈确铮和胡承荫的脚步了,或者说,他早已被他们拉下好远了。这些日子里,他亲眼目睹了胡承荫的一腔孤勇和一身惨烈,他从那个天真烂漫、终日不识愁滋味的狐狸成长为有担当、有理想的大人。而陈确铮呢?他看似一直在自己的身边,可是贺础安总觉得陈确铮的眼睛在看着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心里也想着他猜不到的心事,他仿佛永动机一般蓬勃旺盛的精力,他人情练达的处事态度,他一直努力着让周围的一切变得更好的美好愿景,他身上强大的感染力和行动力……这些都是贺础安自认怎么努力也无法企及的。而他贺础安自己呢?曾经在蒙自的时候,他开办了夜校,帮助了很多乡民识字,他至今还记得那种发自内心的、强烈的成就感,可自打到了昆明之后,他更多扮演的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追随者,在自己人生的道路上,他仿佛停留在了原地。梁绪衡也把他拉下了。一想起梁绪衡,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涌上了贺础安的心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地学书”,这就是梁绪衡最近的状态,一段时间以来,他们每次见面梁绪衡都会滔滔不绝地给贺础安讲,她又了解了什么有趣的地学知识,贺础安受伤之后,虽梁绪衡会经常来医院看他,可许多时候都会随身带一本厚厚的地学教材,每每他从睡梦中苏醒,映入眼帘的都是坐在他的床边看书看入了迷的梁绪衡。贺础安比谁都要了解梁绪衡的个性,凡事都是自己拿主意,而且没有确定的事情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跟别人说,然而一旦说出口,便说到做到,绝不动摇,一如每天雷打不动的晨跑。正是因为了解,所以梁绪衡不说的事,贺础安也便不问。贺础安可以隐隐约约猜到,梁绪衡对地学如此浓厚的兴趣,绝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即便有一天梁绪衡笑着把转系的决定告诉自己,也应该是云淡风轻的口吻,仿佛说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贺础安深爱梁绪衡,爱她的独立,爱她的决断,爱她的出众和优秀,但他当他看到廖灿星为了陈确铮的伤情而惊慌落泪的时候,又会由衷地羡慕,并不是梁绪衡对他照顾得不周到,相反的,她把他的一切都料理得十分妥帖,但她的灵魂强悍得滴水不漏,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会让她丢掉冷静和自持,这让他忍不住生出难过,也许自己在她的心中并没有那么重要。这些日子以来,许多纷杂的心绪在贺础安的心里东奔西突,没有个出口,舌头刚伤了的时候,因为无法开口说话,他时常很焦躁,后来他便慢慢习惯了沉默,再后来,他甚至觉得这个伤其实很方便,因为他那些细碎的心事,本就不堪提起。贺础安摇了摇头,嘲笑着自己的胡思乱想,重新躺回床上,用枕头盖住了头,狠狠地朝脸上压了压。黑暗中,他试着动了动舌头,虽然仍有些疼痛,但伤口明显见好了。贺础安想起了那只远在呈贡的狐狸,此刻的他睡得可还香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