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七章 今日评论
一九三九年的春天对于贺础安来说,是有些寂寞的。那次车祸之后,陈确铮跟贺础安在一间病房住了一个多礼拜的医院就出院了,陈确铮搬出了宿舍,胡承荫去了呈贡,整间宿舍只剩下贺础安一个人。梁绪衡每天都来看他,跟她说自己的每日见闻,因为他回答不了,也尝试过笔谈,可是效率实在有些低,渐渐地就变成了两人对坐看书的局面。每当这个时候,整个宿舍都是那么安静,只有翻动书页的声音,贺础安会不时抬眼看看梁绪衡,她正在埋头“啃”着一本“普通地质学”教材,这是她跟地质学的学长借来的,因为开学了还要还回去,她没日没夜地看,一边看还要一边在笔记本上记下要点,钢笔触碰纸张的沙沙声,听起来是如此悦耳。有时梁绪衡似乎能感应到贺础安的眼神,便抬头看他一眼,两人会心一笑,复又低下头去。阳光照进屋内的光影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换着轨迹,两人一直看到肚子叽里咕噜叫,再一起出去寻一碗米线吃,一路上梁绪衡会挽着贺础安的手,兴奋地说起矿物、岩石和地壳的种种。贺础安看着梁绪衡亮晶晶的双眼闪着兴奋的光芒,发自内心地为梁绪衡感到高兴,兜兜转转之后,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找到了自己愿意为之付出一生的事业。那他自己呢?贺础安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寂寞,似乎身边的人都在向前迈步,只有他自己还在原地踏步。舌头受伤不能说话之后,贺础安的脑海中仿佛有一个陀螺,一直在进行无休止的思考,一直睡眠良好的他添了失眠的毛病,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是一个学史的,虽说以史为镜,可在当今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历史学能对这个国家有什么立竿见影的直接影响呢?每当这个时候,贺础安都很羡慕陈确铮,他是学哲学的,按说也是大众眼里一门虚无缥缈、掉书袋的学问,但他总是能用自己的行动来一点一滴地帮助和影响身边的人,让周遭的事物变得更好,贺础安扪心自问,却自知没有陈确铮这样的魄力。若是在太平盛世,他倒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埋头在故纸堆里,对被人忽略的历史真相抽丝剥茧,可眼下他总觉得一阵阵心慌,觉得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被大家给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心底的怀疑一点点滋长了起来。贺础安很想把自己的心情告诉梁绪衡,可是他口不能言,他试过写信,但终究词不达意,最后统统都揉做一团,没能写成。因为心情太过烦闷,以前一直沉迷其中、总能读得津津有味的史书此刻也全然读不进去了。就在这个时候,贺础安遇到了《今日评论》。大西门外有一个书报摊,因为平日里时常路过,联大师生很爱在此购买报刊,假期一个稀松平常的午后,梁绪衡找地质学的学长还书,贺础安便一个人在街上闲晃,路过书报摊,有个装帧朴素的杂志吸引了贺础安的注意力,封面左边竖着用毛笔写着四个大字——“今日评论”,右边最上方从右向左用楷体写着“第一卷第十三期”,下方有一条横线,横线下面竖排写着的文章名和作者:战时经济建设的几个原则陈岱孙捷克灭亡后的欧局钱端升省市参议会的成立问题赵凤喈论越南化之系属闻宥青年的“知”与“行”的解剖萧右乾沦陷后的天津赵捷民封面底部也有一条横线,下方从右向左用小字写着:民国二十八年三月二十六日这熟悉的封面排版让贺础安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让他想起了北大同学们特别爱读的《独立评论》来,虽只是略略翻看,贺础安就被这本《今日评论》深深吸引,他赶紧掏出五分钱买了下来,在路上就边走边迫不及待地翻看了起来。渐渐地,贺础安被作者的学养和对时情的分析所折服,贺础安觉得自己发现了一本此刻的自己顶顶需要的刊物,能让他从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看到更大的世界,可有些懊恼的是,这本刊物已经出了十三期了,自己竟然到现在才知道。读完最后一篇《沦陷后的天津》,贺础安想着等狐狸回来一定要把这篇文章给他看看,写得实在是很好。可当他看到他之前目光匆匆掠过、并未特别留意的作者名字,一下子呆住了。在联大历史系三年级也有一个“赵捷民”,他一九三八年才转学到联大历史系三年级就读,虽然在北大的时候赵捷民是比贺础安高了一个学年的学长,在联大却成了跟他同年的同学,但两人不过是在课堂上相见,宿舍也相隔较远,贺础安平日里只知埋头读书,因而两人私交甚少,贺础安只知道赵捷民也是天津人,跟胡承荫是同乡。难道这篇文章的作者真的是自己认识的赵捷民同学吗?还是说不过是另一个重名的人?正出神的时候,有人在贺础安身后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来,便看到赵捷民的脸,脑海中正想着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想曹操,曹操到”的巧合着实把贺础安吓了一跳。“贺础安,你怎么了?我吓着你了?那真对不住了啊!”贺础安笑着摆手,表示没关系。“你也看《今日评论》?这是最新的一期吗?”贺础安点点头,把杂志递给赵捷民,在赵捷民眼前摊开的书页刊载的正是《沦陷后的天津》这一篇,赵捷民开心地大叫了一声:“好嗷嘛!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发表了!”贺础安看看文章作者处写的“赵捷民”,又看了看眼前一脸喜色的赵捷民,指着纸页上面的“赵捷民”三个字:“恩得四你?”贺础安的口齿不清让赵捷民十分惊讶:“贺础安,你说话怎么这样儿了?是受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