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心之破茧
在场一片哗然。
人们脸上露出了诧异,厌恶,疑惑神色,不知道是因为海聆帆的大笑激起的,还是因为此时此刻,脸上不必装点笑容,只要符合此情此景的表情,都可以尽情显露。
海聆帆深深注目着神色各异的村民们,似乎在他们或是诧异、或是厌恶、或是疑惑的脸上,读出了兴奋。
于是再次爆发笑声。
站在最前面的老人拄着拐杖,厉声问道:“小娃儿,你为什么要笑?”
海聆帆边笑边道:“因为好笑。”
站在后面的年轻村民忍不住骂道:“你这个小屁娃,有什么好笑的?”
海聆帆道:“既然是洗错仪式,起码要让我心服口服的承受错误吧?”
“你出手打了村民,还企图离开村子,破坏了欢落的七大规矩,这不是错?”
“我为什么会打人?难道不是那些人要强行阻拦我把狗埋在子吟山上?欢落的规矩里,有哪一条是不许把狗埋在子吟山?而且那块地本来就是我家的土地,我在自家土地上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别人同意吗?”
“那附近是欢落先贤的坟墓,你把狗埋在那里,是对欢落先贤不敬啊!”
有村民义正言辞道,“我看你小子啊,是在故意挑衅我们。”
海聆帆听到“挑衅”两个字,眼眶变得通红,他愤怒地扫视着村民们,“挑衅?没错,我就是在挑衅你们!”
他继续道:“为什么欢落每家每户的狗子都不需要套上绳索偏偏我家老胖的脖子上就要套上铁链?是它咬了人?可我家老胖从来没有伤过任何一个人啊!
“我家那条又胖又大的傻狗儿总是孤孤单单的,没有其他狗子陪它玩,后来更是有其他狗子成群结队地围攻它,它不愿意躲在屋前的小小空地上,于是奋力反击。
“你们害怕自家的狗子死在老胖手里,隔三差五就来我家,找我阿娘,希望她多加管束老胖,明明是你们的狗成群结队地攻击我家老胖,为什么你们不去管束自家的狗,却硬要把锁链套到老胖的脖子上?!”
说到最后,海聆帆眼眶通红,眼瞳暗红的海聆帆青筋暴起,近乎嘶吼。
现场陷入片刻的沉默。
随后,有个年轻的村民漫不经心道:“又不是我们说了你阿娘就会做?”
海聆帆握紧双拳,颤抖着身躯,“装疯卖傻不是你们的看家本领吗?”
众人大惊,“你说啥?!”
海聆帆愤怒地扫视着在场每一个为人父母的人,“我试过求救,可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做的?硬生生把欺凌当成孩子之间的游戏,这不是装疯卖傻是什么?
“你们煽动大伙儿,到处传播老胖的咬人谣言,逼迫阿娘拴住了老胖,最后老胖死在了脖子上的锁链,我想问大家,杀死老胖的真正凶手到底是谁?!”
红瞳男孩以为自己仗着麻花辫女孩的神秘力量,这才获取了勇气,吐出了堆积在心底的话,却不知道他在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身后的麻花辫女孩便已消失不见。
这个年龄虽小,内心却极其敏感,看起来傻乎乎,却并不傻的胖男孩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话。
他深深吸一口气,发出最后的咆哮:“既然做一个乖乖的小孩只能一直忍受痛苦,那我便要做一个叛逆的坏小孩,为我自己,为我家老胖讨一个公道!”
被捆在荆棘树上的红瞳男孩愤怒的控诉,像是对这场洗错仪式最深的讽刺。
拳心指心的村民们陷入短暂的沉默,眼里掠过丝丝愧疚。
随后,他们慢慢松开放在心口上的拳头,交头接耳,神色各异地交换着狡辩的理由,最后众口一词地给出一句“胡说八道”,回应荆棘树上的红瞳男孩。
见到海聆帆又要开口,人们赶紧张开嘴巴,用你一嘴我一句的手段,阻拦红瞳男孩继续控诉这座村庄的不公。
“照你这么说,咱们村的大人们全是欺负小孩的坏蛋了?你们我什么当成什么,把欢落当成了什么了?!”
“说得好像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我们,难不成还要把所有错误揽在我们身上,让我们为你的错误买单,把你放了,换我们站在荆棘树下,接受洗错仪式?”
“犯了错的孩子就应该乖乖承认错误,拼命找理由掩饰错误算怎么回事?”
“念你是个孩子,大家已经很宽容了,不然你以为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还能呆在欢落里面吗,早就被逐出村子了……”
村民们你一嘴我一嘴,滔滔不绝地予以愤怒的回击,避重就轻的措辞漏洞百出。
没有说话的村民继续保持沉默。
犹如一个外人始终置身事外的白发少女却揉了揉耳朵,像是忍受不了这场滔滔不绝的拙劣洗脱。
她正要开口,贺尔零却抢她一步,走到海聆帆面前,大声道:“别吵别吵,这娃儿说你们纵容自家娃儿欺负他,还间接害死了他家的大黄狗,就屁大的两件事,你们就说自己做了还是没做就行了啊!”
说完,这个背蜂桶的男人朝白发少女使了一个眼色,像在对她说“怎么样,童儿,你想说的我都替你说出来了哦”。
镜童却转过脸去,神色凛冽,很小很小声地说:“什么就叫做屁大的事情……”
随后看向欢落西部的红竹林方向,“要是被那家伙听到,他肯定会说欺凌不分大小,欺凌本身就是很严重的事情!”
唾沫四溅的村民们听见贺尔零的话,眼中掠过惊慌,一改上一刻的义正言辞,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当然……当然没有。要是晓得自家的那小孩在欺负别人,作为大人的我们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呢?”
“是啊,怎么可能?我们怎么……怎么可能会袖手旁观啊。”
贺尔零道:“那不就行了,既然错只在海聆帆一个人,那咱就加大惩处的力度吧,看他一副不认错的模样,洗错仪式没啥作用了,不如把他和无面人偶一样投入油锅中算了,或者把他逐出村子!”
众人陷入沉默,只有海聆帆的阿娘神色大变,大喊着“不要”。
她跑到儿子面前,重重给了儿子一巴掌,“小聆,你这傻孩子在胡说八道什么,快点认错,快点认错啊!”
脸庞是火辣辣的疼,可海聆帆还是紧闭着嘴巴,拒绝吐出屈服的字句,像那群本该认错的人认错。
村民们面面相觑。
“投入油锅?逐出村子?这样惩处一个小娃儿是不是太过了?”
“没错,不管怎么样,海聆帆还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娃儿……”
他们面露难色,眼中泛起的不忍并不像是假装的。
要说他们的孩子曾用唇的枪,舌的剑,刺伤了海聆帆这件事,他们完全不知道那铁定是假的,只是出于对自家孩子的溺爱,加上始终觉得孩子之间的嬉笑打闹不会有什么大碍,有意无意地纵容了自己的孩子。
至于海家大黄狗一事,他们自然而然地觉得性格软弱的母子俩会选择退让。
自私自利之心作祟,造就了后来的局面,这是不可反驳的!
只是此时此刻,他们如果坦诚地承认错误,站在荆棘树下受罚可能就是他们了。
他们不是孩子,责罚可能会很重,甚至有可能被逐出欢落。
哪怕只有一丝丝被逐出欢落的可能,他们都不能犯险。
这些心虚的人们眼里的惭愧暴露无遗,当然,在场也并不是全是心虚的人,那些行得正站得稳的村民也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愧疚,但他们没有选择揭穿。
不曾放任自己的孩子欺负海聆帆,也不曾煽动海聆帆的母亲拴住的村民心无愧疚,是啊,行得正站得稳,有什么可惭愧的?
可这群行得正站得稳的人,却默契地保持沉默,紧紧地闭上自己的嘴巴。
他们也晓得闭口不言,是一种懦夫的行径。但比起这个,他们更害怕开了口以后,一向以和平为至高准则的欢落陷入混乱之中,到时,谁也不敢担起这个责任。
于是,在清晨的阳光底下,犯了错的人们就这样被公开的窝藏!
海聆帆抬起头扫视围着自己的人们,这个身形臃肿,心思却格外敏感的男孩也读出了这群人眼中的愧疚。
他更加用力地握紧拳头,忽然想起了那个叫做洛灰的死鱼眼少年,想起他抬起手中的黑色大钝剑,认真地说要用手中剑,写一首名为“抗争”的诗。
“是啊,遭到不公的待遇,就应该选择抗争,而不是默默忍受,甚至把别人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觉得是自己不好。”
他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奋起反抗,在一重一重目光下,吐露出堆积在心中的事情,眼前这群神色复杂的人们眼中,根本不会浮现出一丝一毫的愧疚。
他抬起头,深深,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心中那道遭受欺凌而不敢反抗的怯懦与痛苦化为心茧彻底开裂,完成破茧的红瞳男孩放声大笑。
围着他的人们在他的笑容里慢慢散开,他们决定先完成烹偶之宴,再决定如何处置海家小屁娃。
人们抬水捡柴,熬好飨祭之汤以后,牵起手来,围着巨大的油锅跳起飨祭之舞。
心中有愧的人边跳边在心里坦诚自己过错,祈求在天的先贤原谅自己。
越是心知这样的行为只是懦夫卑劣的逃避,就越是卖力地手舞足蹈。
被捆在荆棘树上的男孩奋力挣扎,捆住他的荆棘一经挣扎,就会长出尖刺,扎进他身躯,可他始终没有停止挣扎。
应该收到惩处的人没有受到惩处,凭什么我就得被死死地捆着?
这不公平!
这个性格软弱的胖小孩,这个不敢面对人们的口水与目光的胆小鬼,这个习惯逆来顺受的傻瓜拼尽力气挣扎,鲜血四溅。
身受束缚,却在跳着桀骜至极的舞蹈。
而在巨大的油锅旁,那些心怀愧疚的人,疯狂扭动着枷锁不加身的身躯,展示着束手束脚的丑陋舞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