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喜欢的人

公主这几日总是出宫,公主这几日总是不见人影。----临风馆外面的玉阶上,抱了几本书册的落华被齐宁逮个正着。

“说,这几天去哪儿野了?”

无奈双手都捧着书,只好两眼一闭幻想自己能够藏起来。“没去哪儿啊。”

“这什么书?”齐宁的注意力转移到落华手中的书册上,修长白皙的指节随意翻了两翻。为齐宁引路而来的侍女寒玉也好奇问主子:“公主,您还看老学究的《道德经》这种书啊......”

落华面不红耳不赤,抱着书笑答“草先生喜欢!”转身跳着轻快的步子兴冲冲就往前走。

“七殿下也喜欢,是吧?”寒玉温温雅雅的嗓音看着齐宁,静静地眸光有如煦阳之下的湖水。

“还行。”回应的口吻有礼却又冷出几分距离,“对了寒玉,我找你家主子有些要事,你先退下。”

寒玉隐隐希冀的目光瞬间暗淡下来,低了头,声音也压低了几分,不敢辩驳的嗓音有些啜泣,“是”默默退后几步行礼,才转身离去。

感受到气氛微妙,落华收回埋首于书中的视线,抬头看看齐宁又看看离去的倩影,“寒玉本性温驯听话又有情有义,七哥不打算收了她?”

“从没想过。给她不切实际的期待,其得到的下场比拒绝更伤人。”

“现在就不伤人么?”“表象欢喜之后不可得的失落总比情到深处无可自拔来的好。”

“哎,七哥是深受这情伤苦毒中人,这样做来到底也算是为了她好。”看到齐宁几乎是微不可查地被话惊着抬头看了自己一眼,落华小心翼翼探问,“还想那个人吗?现在和嫂嫂的关系可还好么?”

那个人......只有在梦里才能想念的那个人啊,而十年之隔,现在就连在梦里也无法梦到那个人的身影。也许是缘分尽了,这些年来想她的时间越来越少,想要记起她的影像也越来越淡。抚过回廊下白玉雕刻的兰花装饰,径自放手前行,“我唯一还能够做的就只能是放手。远远的知道她好,我的心也就安宁了。至于和承若的母亲,没所谓好不好的,日子还不是照样在过着。”

看一身白衣,温润如玉的七哥,不爱权势不争富贵,这样专情却又自我恪守着责任,真的活得好累。落华说不出安慰,只有怜悯的目光安静的陪着他算作尽力。

齐宁依然温和的目光回过神来,看妹妹难得的温顺笑傻了眼,赶紧拍拍她肩,“我又不是病入膏肓了,干吗这样怪怪的眼神看我?”

“没有想过命运的不公?”落华大着胆子质问。不过在她的心里,从来就只有一张善男信女面目的、连战场上都不会去杀人的七哥根本是从来不会这样怨天尤人的。

“想过。”没有犹豫的时间,果断地回应。

啊......落华哑口无言,假的吧?怎么可能!

“想过的。”齐宁又重复一遍,负气转身,看向西南方的天边、最远的那一朵云彩。“那个时候我想怎么老天爷都在跟我作对?我要的其实不多呀,可真正想要的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那、那当时的他是怎样挺过来的呢?在听说南疆公主大婚,听说在那一天西南域所有的草原部族都覆上了最宽广最美丽的红绸来传达喜庆。

“......是德临皇叔的教诲,”齐宁回过头来脸上早已不复郁郁不解的愁思,阳光自他身后照射而来,他的半张脸都隐在阴影处却显露不出一丝一毫的晦暗,是那样纯净、自由、坦然,暖融融的笑意。“那个时候德临皇叔也是递给我这样一本《道德经》。我不懂,以为他是要叫我做和尚的----”

“哈哈哈哈哈哈!”齐宁未说完的话被一阵疯笑声打断,此人毫无愧色,笑得毫无节制。因为听到哥哥的描述,脑海中幻想着的正是:齐宁这一身儒雅的气魄之上,顶着一颗光秃秃、闪闪发亮的大脑门,伴着一串佛珠,青灯木鱼,暮鼓晨钟。

齐宁不以为杵,随之也笑意而生。接着回忆道,“可想而知,当时我烦闷的心情根本是看不进去的。时间随流水,我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看人就烦。一天天,一刻刻,直到后来每一个时辰都感觉到虚度而益加烦闷。这个时候,唯一还在我身边的就只有这本书了......所以我会叫你凡事心存一字‘让’。也许有些事,这经文看的久了,它可以帮你想的更明白些。”突然一拍脑门,两眼放光:“啊呀!来找你的正事都给忘了!”

“什么事啊?”

“四季堂回报,那张绘有图案的纸片又莫名其妙的回来了,也不知是真是假抑或别有居心。可这本是你负责的,最近又总不见人影。”

暗自吐着舌头,思路转移到正事上即收起嬉皮笑脸、严肃分析。“那我们快去,对比尸体残留在袖口的印记,即可知道真假。反正你我当日都已看过。”却被齐宁拦下,落华疑问的抬头看他。

“问题就在这里,当日我们走了之后一定是有人到过破庙。送到京城的上封密信文件都是由军队护送,一路上不可能有人劫阅。所以纸片是在破庙就被人取走了。如果说有人要阻止我们查下去进而掩盖真相,那么他已经做到了。而这纸片现又被悄悄地放了回来,问过当日在场令史官的人,却说纸片从未曾丢失过。”

“对,若不是回京后我们又一次去勘察发现不在了,也许从头到尾都不会怀疑纸片的遗失。”

“停尸所倒也不用去了,就在我得知卡片送回来打算确认的时候,竟然听闻尸体被下令烧化了。”

“烧了?......理由!”落华错愕。

“‘京畿重地皇室安危,尸体剧毒传染腐蚀严重,为圣上着想’,是以送抵京城当夜,偏偏就在我们走了之后就被烧化了。”

“我下的死命令,谁敢烧我的证据?等等,我们走了之后?那个人还是跟着我们回来的。对于那落第秀才的尸体我也不敢抱什么希望,应该也被烧了吧?太容易了,当我们要彻查的时候,凶手就被抓住了;还未押送,嫌犯又暴毙死了。这简直就像在给我们安排一出过家家,哄着我们离真相越远越好~”

“嫌犯的尸体没有毒,没有被烧,但是停放的刑房在天牢重地,我们去看看吧。”

一连串的噩耗居然还留有剩饭,落华眼角才终于露出笑意。

喀喇喇喇一阵笨重的石门声响起,门口的日光以飞速照射进来,光束里的微尘斑驳的旋转着。只一霎那,石门便阖上,阻绝了一切太阳下好奇的窥视。

“这个月你们要和西北草原和亲?为什么不阻止!”说话人揶揄的口吻里隐含怒意。

“中原地大物博,和不和亲没多大必要。但偶尔照顾到周边小国,也免除一个后患。不是很正常么?”来人气定神闲,气派十足的整理袍带,在随处可见的宽椅上择一落座。

“哼!”

“毕竟北疆王年轻但又不傻,中原有安抚他畏惧之心、以示永不会攻打他小国领土也很好啊。况且没用的女人也只有送去和亲的份。话说回来,你的能力不会连我们和亲一个小国都要畏惧吧”

“当然不会!论武功,你不如我;论战术,你们中土人脑子不够用。这回你自己研制的‘迦耶毒’连最基本的效果都达不到,毒腐脏体直接毙命!我要一个死人有什么用要杀谁、送他一掌灭口便是,还费个什么劲。这么说来,你的手下呢?”越说越气急败坏。

“成死人了。他们要原因,我就给他们。至于你,你以为我不知道到手的‘迦耶毒’不是完全配方?要合作的是你,许给你的好处我一分没少,却还想贪得无厌要我帮你盗国玺?真以为我傻到这地步吗?”

“息怒息怒,”此人威吓不成度量倒是不小,瞬间缓和了态度奉承一番,“我派个门人亲自来帮你调和‘迦耶’这样总行了吧?既然中原没得玩,我要去做一件大事,最近就别来找我了。”

来人不喜不怒,起身丢下一句话算是达成共识。“你这阴险诡鸷的黑鸦腐窟,我希望能少来便少来一次。”

天牢门外,“为什么不让进?你看清楚我们是谁!”真是越着急什么遇到的阻碍就越巧合。

一色禁卫将领齐齐行礼,“七皇子殿下、八公主殿下千岁!”依然是庞大身躯堵在铁门之外,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齐宁还算比较冷静,温和的询问禁卫统领,“是谁下的命令?”

“回殿下的话,是勇武将军二皇子殿下的军令。”

“是二哥?”/“二哥什么时候参与这件事了?”

“回殿下,二皇子就是此次抓获嫌犯并负责押运暴毙尸首回京的官员。请别为难小的,有什么事您向他请示得到首肯再来吧。”

“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威严、浑厚的问话,吓得落华齐宁一同转身,只见一袭宝蓝蟒袍的尔荣就站在他们台阶之下不远处。若不是刚刚提起之人,也不会吓成这样。遂齐齐唤道,“二哥。”/“二哥好。”

“恩,小孩子家家没事少来这边。都是关重案要犯的地方,阴气重得很。”

“二哥,是你下令封锁破庙嫌犯尸首的吗?”落华忍不住直接了当,齐宁赶紧圆场,“落华的意思是我们是京郊破庙毒尸的负责官,这个封锁的尸首又直接是投毒毒尸的嫌犯----”

“所以我们有权要求检查这个嫌犯的尸体!”打断齐宁罗嗦的陈述,落华性子颇为急躁。

“若是我不给你们看呢?”

“凭什么?”/“二哥?”

“你也说了毒尸是你们负责检查的,知道检查不知道护送带回来还需要严密监禁吗?毒尸被烧了你们即时阻止了吗?别插话,是我下令烧的。恶毒疯染必须烧,否则流毒进入土地后患无穷!现在我问你们毒尸的现场档案证据在哪里?需要我去给你调出来吗?只知道一味埋头往前干,一路上丢三拉四的过家家,这天牢最后一道证据我还敢交给你们吗?”说的二人灰头土脸,头越来越低,再不敢辩驳了。

回宫的路上步子散漫,没精打采。齐宁性子温和,转换较快的安慰妹妹,“算啦,我们确实还欠缺历练,要不是二哥追回尸首就出大批漏了,还是别管了,这个案子有二哥在就没问题的。”

是哎,二哥就像长辈一样那么成熟懂事,他们确实是还小呢。落华嘟着嘴不甚开心。兴致不高,还是去玩“无赖”吧!突然改变方向,挥挥手“七哥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个地方要去。”

明明知道那个大坏蛋老是惹自己生气,可落华还是不由自主对他产生奇怪的亲切感。哪怕听他说说话,看看他那再平常不过的百姓生活;甚至,那痞子般气死人的“嘴脸”和吊儿郎当样。即使连他的名字叫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满怀莫名的希望来到这个近乎贫民窟的地方,就为了看看他。记得前几天她还是第一次来的时候,不得已还得编出一些瞎话,对于从小就不善于撒谎且不需要撒谎的她来说,这已经是她绞尽脑汁所能想到的极限了。作为一个堂堂当朝尊贵的公主殿下,又是战前带队的副指挥将领。捏造身份、蒙混敌营......这要是传到皇宫里去,算怎么个回事!可这位同样莫名幸运的男子呢,一见到面就是和她吵嘴、斗气、打架,两人话说不到三句,就动手上了屋顶房檐,虽说动作翻飞来去很好看吧,但其二人破坏之功力也可见一斑,对周围居住、渴望平安活个几年的老百姓们来说,这种绚烂奢华的“噼里啪啦”,还是免了的好!

就像今天,二人刚一见面,这一带年老的长辈就严令二人:不许破坏公物......那好吧,就来文的。也是见她舍不得那两颗小小黄水晶就还了她;而今天竟发现她把一块儿更大的、很华贵的白水晶、很没有稀罕和留恋地送给了一个苦力意外受伤的人,才令他又忍不住逗她起来。

“你这大家小姐,一年到头是不是很无聊啊,总是来寻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开心?”邋遢的他,就是不喜欢系好上身那两三枚布扣,虽然敞开的身体很干净、很好看,但在一个大姑娘面前,也太不合时宜了。而他可不在乎,巴不得把这位大美女推得远远的,免得碍了他的眼!“我做了一天又臭又脏的活,要洗澡啦,你愿意就进来看看。不过说好,本小爷可不免费供人参观!”说着“刷”的一声,掀起一卦退了色的蓝布帘子,头一偏,晃了进去。

和他斗久了,落华也渐渐知道他贫贱的臭骨头里大概多少分量----隐约感觉他不是坏人,也不会太在意。“第一,我不是什么千金小姐;第二,我也!是!一年到头东奔西跑,忙到没时间听你说废话----”

“那你怎么穿这么好,又会武功嘞?”帘子后面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话。

“那是......那是我走镖赚来的,”反正四处征战,跟镖师也差不多,“所以不要再拿有色眼睛看我了。”落华插起腰,腰板绷得直直的,可神气了。

“嗬嗬,难怪你小气扒拉的要回那两颗黄色小石头呢。”

“我可不是小气,那个是我母......是我娘给我的。”

“确定不是偷来的?”话里带着戏谑。

“当然不是啦!”欠揍的语调气得落华不由自主跺跺脚。

“那......难道是抢来的?也对,你又不是弱女子,镖师嘛,欺负人那是没有多大难度呵。喂!不许偷看我,回去!!!”自问自答悠闲语调瞬间被吓得炸了鸡毛,声音陡然高了一丈。

落华早已气急败坏,不顾自己身份要冲进去咬人了。“你不要出来,让我抓到,把你当山鸡烤!”

“呵呵呵,你会烤山鸡么?千金小姐~咦咦,我错了,回去回去!”懂得自保还不算太笨,空气中急剧升温的火药气味渐淡,生性话唠的某人又憋不住了,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有了些认真,“那我们基本上也算是同类了。真好!”

“你高兴个什么劲?”落华愣是没听懂,这个人说话没头没尾的。

“我哪有高兴!对了,朝廷对老百姓这么不管不顾的,你武功这么好,要不要随我去参加长信教?”

“不要!......况且,朝廷有什么不好,你看多少将领为了保卫中原皇朝,还死伤在异地。”

“战争本来就是百姓的灾难,流离失所,痛苦折磨。”

“可我哥哥说战争即将解决纷乱的形式,是可以带来和平的唯一希望啊!”

“你是朝廷的人?”同时“啪”的一声落华听得内室仿佛溅起一大片水花泼在地上。

落华才不傻,听出来这个人对朝廷印象不好,于是很坦然地反口瞎说,“不是。”

“那你不去,我也要参加。他们说会建立一个没有杀戮的国家,他们还说......你干嘛!”越听越紧张,落华早已忘了一切,拉开布帘就冲了进去。“不行!你绝对不能去!”严肃的看着他教育起来,脑筋转慢半圈,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画面“呀!----”只见这男子赤身在热水桶里,上半身完全暴露在她眼前。他真的......脸噌噌噌窜的飞红和着脑袋的高热,明明知道他是在洗澡,嘴里却不经大脑的说出了白痴都不会问的废话!“真的是在洗澡?!”

惊愕过后,男子由最初的羞涩马上转变为诡异无赖的笑容,“我有说不是在洗澡吗?”借力拉着早已惊呆的她就要抱进桶里来。

“干什么!”“啪”的一巴掌扇在男子脸上,制止了他的色魔行为。莫名的愤怒,竟又问了一句白痴的才会问的问题:“说,你跟多少女人这样过了?”

“我哪有!我可是很洁身自爱的!”赖皮依旧的脸上闪着少见的认真。可他真的是在认真吗?闹够了,伸手拿边上木架挂着的干净衣服,“你转过身去,我把衣服穿上。”

乖乖照他的话做,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听话了?落华的脑筋似乎急速变成了浆糊,但她不打算此时把思绪都浪费在这里。只听的他说:“听说入了长信教,有救济金可以养家糊口,我也得管前院儿那帮和我一样倒霉的人呐......”没等说完,就被转身冲到面前的落华扯住了还未系好的麻布衣襟用力扯着,“不要不要!如果你真的成为了长信教的人,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呀。”认识没多久的新朋友眼看就要没了,实在是难过的情绪不自禁扩大、流溢出来,良久良久有着湿润的眼眶,傻傻的看着他,仿佛眼前的他稍不留神就会变成被朝廷围追绞杀的叛徒模样。使劲地晃了晃脑袋,晃掉那不真实不愿信的影像,双手还紧紧抓着他两侧的衣襟。

“我不会。”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很感性的一声长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一只手臂竟然自她身后轻轻地、安慰地抱住了她。像是亲人一般的拍了拍,仿佛知道那样她就不会再难过了。同时心里很震撼、很奇怪,他曾几何时,会在面对这样一个女人的时候忘却了生命里最重要的温饱,反而想要倾其所有的力气呵护承诺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

落华才不管别人什么情绪。只知道心愿得偿,这个喜欢的朋友他并没有成为反贼,很开心的安抚自己的情绪、没形象的用袖口擦擦眼中汪汪的泪水,抬头就冲着他傻笑。却不知道此时男子的心境,竟是拥有了一件至高无上的宝贝般珍惜。她从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吧。这样的一个姑娘属于他的话,将是他孤苦二十几年的心田、在干涸得以甘甜的泉水灌溉,生成一株幼小而幸福的嫩苗,那么此生的苦闷所有,皆可抛却,了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