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黑方碑的唤醒
湛蓝恒星HD-7116在船舷外掠过,留下银线般的光痕。
“坐标锁定,进入暗箱区第一象限。”
师父——注册铭号闻宙——收起全息图,微微颔首。驾驶席旁,年轻学徒‘溪’把视窗透明度调到最低:那片星域宛如被墨汁浸透,恒星稀疏,大块空域显示为绝对黑。那里正是几万年前旧人类的坐标盲点,也是数十亿新人类所称的“黑箱区”。
37年前,黑箱区重新解禁,考古委员会才允许首批“星际考古先驱”进入。闻宙与溪,便是最新一拨获批进入者。
他们的目标,是K-12-β行星——一颗贫瘠岩质天体,却在扫描中呈现出异常高的引力梯度与残存能量井。
根据委员会资料:行星地表散布着巨型玄黑石碑,碑面蚀刻有未知象形字。更诡异的,是碑体释放的弱量子脉冲刚好落在新人类内网的“数据同调窗”频段——理论上,可与所有公共运算节点产生“共感式信息复写”。
简而言之:只要与方碑建立同步,碑上的故事就能调用整个文明的计算资源,被“重演”在沉浸视界里。
着陆舱穿云而下,灰黑尘暴掠过观测窗。地表温度零下140度,风速60m/s;可一落到座标点,狂风陡然止歇,好像有无形钟罩笼在方碑上空。
溪踏出舱门,第一眼便被那块石碑压住呼吸。
黑方碑——高38米,宽12米,整体仿佛由绝光玄铁铸就。碑面并非镜面,而是深得吞光;可当头盔探灯掠过,上面又浮现暗金刻纹,一道道像断裂的河流冻结其间。文字排布介于象形与编程符号之间,似在诉说又似在运算。
闻宙抬手,将灵息触针贴在碑基凹槽。仪器“嘤”地一声,蓝白光爬满针体——
[同步阈值达到99.97%→允许进入“叙事重演”模式]
按照协议,师徒二人需双重授权:
1. 实体采样:读取碑面微观晶格;
2. 意识映射:把自身的短时记忆作为“对映核”,交换给黑方碑里的信息流。
溪躬身把掌心贴上碑面,一股冰冷突穿皮肤——像被漆黑液体包裹。下一刻,眼前陡然展开无数光斑:残缺建筑、小径、冰晶花、触手肉团、以及——一个叫“余衡”的少年与那只羊角怪影……
“这——是碑里的故事?”
溪在私频惊呼。
闻宙淡淡答:“是旧人类最后的神话,也可能是真实历史的投影。我们只有观看权限,不能篡改。”
“可刚才那孩子……看起来像活生生的人。”
“若碑所记确为旧纪年事件,所有角色都是真人‘信息残影’。我们所见,是计算机根据刻文逻辑进行的概率重建。”
光斑迅速合流,化作一条沉浸式时间线。启动倒计时出现:3、2、1……
余衡回到南极墙内已整整三个月。
这座城市依旧灯火灿然、秩序如常——至少外表如此。
一周前,新闻循环播放了一段二十秒的新闻简讯:
“经地质署综合勘测,南极大陆东南缘于3月12日发生板块错动,引发局地微震。
无人员伤亡,无设施受损”
没有提到大爆炸,更没有提到那一百名志愿者。
弹幕区不断刷新“平安就好”“科学解释一切”的字样,半小时后弹幕功能被关闭。
余衡偷偷统计过——当初在渡口集合的志愿者,只剩不足二十人回墙。
他在市政数据终端查询“沈竹”“乔”的人口备案,结果皆显示“档案不存在”。
打印机吐出的查询单留下一行烫金警示:“非法多重查询,将记录审计。”
自从那天起,余衡每次出门都能在不同街角发现同一张面孔:
男人戴黑框眼镜,穿灰色风衣,手里永远提着未开封的报纸。奶茶店里,他坐在靠墙位;灯光打在镜片上,反射雪白。余衡故意在商场三楼原地来回绕圈,风衣男依旧不紧不慢跟着,始终保持十五米。
风衣男从不打招呼,只在余衡转身时冲他点点头,仿佛旧识,又像在提醒:“你已被标记。”
有三次,余衡半夜醒来,看见床头终端的指示灯幽幽亮着。
屏幕显示录音APP正在后台运行,而上一次主动打开是在五天前。
他尝试删除,却被系统提示“应用被主管机构锁定”。
关闭摄像头权限也无效——不到十分钟,权限又被悄悄恢复。
余衡开始做噩梦:
梦里小径在住宅区蔓延,冰花无声绽放;学校钟楼成了肉块巢穴,同学们无情地被卷走。
他惊醒时,耳边总有轻微电流声——像耳机未插好,却来自墙壁深处。
他想逃:
订好前往内陆的机票,排队检票时被礼貌拦下:“您的出行许可暂被限制,请联系社区管理。”
他想发帖:
敲好文字上传,系统弹出“内容涉谣已屏蔽”;再刷新,账号已被登出。
他想找幸存志愿者核对记忆:
对方在通讯里只说一句“我一切安好,别再问”,随后永久拉黑。
昏黄色的筒灯把面试厅照得像无窗的手术室。
三名南极科考队考核官坐在长桌另一侧,胸前佩戴深蓝徽章。正中年长者抬头,目光如冷光雕刻:
“余衡——你为什么要加入南极科考队?”
俞衡站在灯影交界处,背脊笔直。
“如果答案要写在档案里,”他平静开口,“我可以说:为了科学,为了探索未知。”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审查镜头,声音压得很低:
“但对我自己……
虚像的世界不再容得下我。
墙外哪怕是癫狂与残酷,也是真实。我既已见过,再退回温暖的幻灯下,只剩窒息。”
考官没有再问,镜头前的红灯熄灭。门锁开启声轻得像一粒灰落地——通过了。
数月后·正式队员
队长:梁亮
简称“亮队”,入队24年,三度获“极点生还章”。
烈风号科考舰停泊在南极墙内侧专属港。余衡换上深灰压缩服,胸章编号A32-7。头盔启动,HUD在视网膜展开:
“极地外勤任务·第001-B批·队员A32-7余衡·状态:同步。”
舱门开启,俞衡耳边响起熟悉的金属拉阖声。
船舷外,黑曜石般的冰壁再度掠过;阀门仓灯光一闪而逝。
那条曾铺满黄泥的小径,如今被一道全息护栏封锁;冰晶花海被焚净,只余焦黑土层——可远处的灰穹依旧翻涌,像低声警告:欢迎回来,逃生者。
余衡握紧脉冲切割器。
梁亮在通讯里低声数秒:“三、二、一——队伍出仓!”
——新的探索,正式开始。
“砰——!”
一道脆响打破肃杀。
七彩塑料纸片自礼炮筒喷薄而出,在灰暗的穹顶下跳成一团夺目火花,随即被寒风卷得四散。梁亮单手扛着礼炮,像拿着征战归来的旗帜,笑意吊在嘴角。
“好了,各位。”他张开双臂,用极夸张的导游腔宣布,
“欢迎你们——正式来到地狱!”
礼炮筒里余药未尽,又是“砰”一声。第二波彩片飞出,色泽艳丽到荒诞,落在焦黑砂土与残破冰晶上,像给死亡现场扣了一层节日滤镜。
梁亮甩掉空筒,手掌啪地拍在胸甲:
“我是你们的导游兼队长——梁·亮。
行程简单明了:清剿一切对南极墙、乃至墙内社会构成威胁的生物与异常。
看到什么可爱、奇怪、恶心的东西?别犹豫,先记录、再捕捉、必要时立刻销毁。
记住:墙内那片歌舞升平的安乐窝,靠的就是我们这些‘科考队’在墙外收集资源、清隐患、堵天坑。”
他朝众人挑眉,声音压低成冷硬实情:
“别被‘科考’二字骗了。墙内的能源、药材、稀土、生化样本、甚至部分粮食基因库,全靠墙外供给。没有我们,他们的‘自给自足循环’就是童话。”
半空余烬飘落,彩片磕在余衡面罩上,反射出诡异彩光。
他听见身旁新队员吞咽口水的声音,也听见自己心脏砰然重锤——仿佛在回应梁亮的下句:
“所以——别幻想回到温室。
从此刻起,你们就是墙内人的活保险丝。
走吧,地狱欢迎工作者。”
梁亮抬手,比出前进手势。
远处锥形云柱翻滚,荒原尽头,朦胧可见巨型晶花与不规则阴影正缓缓蠕动——
像是在礼炮残响中,给新一批“保险丝”行注目礼。
灰色尘雾在脚踝处翻滚,几块焦裂霓虹石被梁亮一脚踢开,叮叮作响。新兵们紧跟在他身后,脉冲切割器和象征性的震荡枪挂在腰侧,每个人都在打量这片似真似幻的废谷——却没人敢先开口。
梁亮忽然停下,转身,靴底碾得碎石嘎吱作响。
他抬手,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声音压得低沉却清晰:“看见没?这东西——”他轻轻弹了弹脑袋盔甲,“在混沌世界,没用。公式、数据、策略,出了墙就跟废纸一样。”
他迳直转身,指尖移到胸甲中央,那里正贴着鲜红的心电感应补丁。
“要活下来,全靠这里——听见自己的心。”
风正好掠过谷口,带来远处不知名生物的空洞嚎声,像替他的话做注脚。
新兵们的目光被他的动作牢牢牵住。梁亮的嗓音压低,却像铁楔钉进耳膜:
“用脑子去瞄准,枪会哑火;用心去看,它才给你路。在这里,战斗就是以心写形——化形。”
他扫视众人,继续往下说:
“化形,听好了,只能靠两步。第一步,自己得看见。你在最恐惧、最混乱的时刻,会有一幅画面撞进脑海——那不是幻觉,是你活下去唯一的‘真相胚’。你要认得它。”
“第二步,别人得喊出来。不是你自己喊,是你身边最近的人要看到同一个图像,替你说出来。里外对号,世界才承认,这形才落得下来。少一个条件,你就只是拿心和混沌打赌,赌输就永远成为下面那些粘泥里的肥料。”
他指向远处荒地上残留的血色印痕,那是刚被清理过的怪物内脏,地面依旧冒着蒸汽,新兵们不由得咽了口水。
“为什么非得化形?”梁亮把腰间脉冲切割器拔出,扣动扳机——“噗嗤”一声,蓝白弧光刚吐半尺就像被拔掉插头般熄灭。“因为这种东西,下一秒就叛你。”他随手把枪掷进石缝里,“化形,是唯一不会背叛的刀。它是你的心写给世界的契约。”
说到这里,他后退半步,让每个人都看见他的双眼。
“从现在开始,别指望我带着你们点名开火。你们要做的,是闭上眼,让那幅画冲出来。谁先找见自己的化形,谁就能先活到明天。谁看见同伴的东西却不肯开口,记住——你扼住的不只是他的命,也扼住了你们整个小队的命。”
风自谷口灌来,卷走尘灰,也卷不走梁亮语气里那股冷硬的笃定。
“准备前进。接下来这五百米,我们不靠枪,不靠分析,只靠心。谁敢动脑子算路,谁先被这片地狱吞掉——”
他抬手,往前一指。灰雾里隐约浮起一簇蠕动的暗影,像在等人踏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