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瑶琴九剑
八音坊的老者手中的古琴以梧桐作面,杉木为底,显得极其厚重,整体呈古剑形,乃是伏羲氏的千年古琴.
身旁的琵琶女柳眉深锁,她抱着半梨音箱,手上套了长长的指甲,兀自弹奏着,口中娇声劝道:“爷爷,此地凶险,我们还是走吧.”
老者完全沉浸在曲调当中,缓缓道:“一曲未毕,怎可中途便走咱们收了军爷的钱,就要将此曲奏完,不能坏了八音坊的名声!”
琵琶女手未离弦,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轩中的战况,只盼着莫要将自己与老者牵扯进来.
小陌见大事不妙,立时踢翻了桌案,酒菜噼里啪啦洒了一地,他向前翻滚,重剑由身后布囊中激射出来,宽阔的剑身仿佛环绕着隐隐龙吟,带有揣摩不透的森然杀意.
此剑极是沉重,不偏不倚插入了轩厅的石基里,小陌握紧剑柄,黝黑的剑面凹凸不平,似生铁似火棍,唯独不似武器,不似剑!
小陌刻意将事态夸大,指着左射军大喝道:“老子就料到你们有此一招,尔等乱臣贼子,当真想要谋反不成敢动老子试试,若是少了一根汗毛,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安重诲站在轩外,已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了,他立时飞身过来,挡在小陌身前,叩首道:“此人是安某的结拜兄弟,说过的有难同当岂是戏言大人要想杀他,便一并杀了我吧!”
李嗣源推开身侧佳人,阴恻恻说道:“你自小跟随本座,屡立战功,本座对你寄予了厚望,这有功要赏,有过必罚,今日你顶撞我,当真以为本座不敢杀你吗”
石敬瑭与安重诲素来交好,规劝道:“你这又是何苦此人我可以不杀,但也不能轻易放他离开.”
安重诲斜眼瞟向小陌,窃语道:“快跑,大哥也是爱莫能助了.”
长枪从四面八方斜刺而来,小陌毫无章法地挥舞重剑,只听得声声龙吟,眼前已是星火明灭了,左射军竟然被重剑震得连连后退.
小陌奔出了听雨轩,忽见前方石桥凌空,石桥下面是一湾寒池,小陌二话没说竟是跳了下去,不料池水极深,加之重剑的分量,小陌整个人没入了寒池中,霎时间无影无踪了.
岸上的军士一片哗然,他们未见池中鼓出气泡,心下已是乱了,暗道:“都头要的可是活人,这人若是死了,却教弟兄们如何交代”
众人暗通了眼色,不由分说尽数跳入水中,只听得扑通扑通的水声不绝于耳,石敬瑭看得傻了,怒道:“蠢材,都在做什么”
石敬瑭话音未落,忽见小陌从对岸爬了出来,头上的钢盔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眼看着长发湿透了伏贴在脸上,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显得极是狼狈.
小陌抹去池水,露出了一张妖冶的脸,他吹了声口哨,大笑道:“有桥不走,都是傻子吗老子不陪你们玩了,自此别过!”
他转而跳上露台,一不留神竟与琵琶女撞了个满怀,他没有想到露台上仍有人在,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小陌惊魂未定,忽见一张娇俏可人的面庞甚是眼熟,那若隐若现的罥烟眉,那似嗔似喜的含情目,分明便是在马车里偷窥自己的琵琶女.
琵琶女看清了小陌的脸,不觉一声惊呼,竟是与头顶上的薛崇齐声喝道:“怎么是你”
小陌吞咽着口水,看了看薛崇,又看了看琵琶女,面对两人一致的问题,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笑道:“幸会,幸会”
“原来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琵琶女喜形于色,略施粉黛的妆容为她明媚的笑脸增添了些许颜色.
小陌满不在乎地说道:“老子死与不死于你何干”
“你这滑头忒不讲理,我明明是在关心你,为何这般说我”琵琶女的双眼始终注视着小陌,害怕就此一别便永无相会之日了.
小陌抱怨道:“老子不需要你的关心,我和你非亲非故的,何必惺惺作态要不是你挡着老子,老子早他娘的跑了!”
“你真的以为可以跑出这里吗出了梨园就是鸦军的封锁线了,你若不信可以问问节度使,他挂得高自是看得远.”琵琶女指着露台当中的圆木,露出了一副童稚而天真的表情.
薛崇不觉一怔,他下意识地瞟了过去,只见园外密密麻麻的尽是鸦军,不觉背脊生寒,“小丫头说的没错,你小子是逃不出这里的,你就认命吧.”
“命老子偏偏不信命!”小陌拾起重剑,忽然心生一计,暗道:“多个帮手也好过老子单打独斗,薛崇这厮能在郓州横行霸道,想来或多或少能有些本事,再不济也比老子强吧”
小陌心念及此,便抡圆了胳膊一剑横扫过去,只听得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震得小陌手腕酥麻.
重剑无锋,仿佛铁棍捶打在圆木上,圆木依然纹丝不动地立在露台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此木未经打磨,树皮呈暗红色,上面密布着白色斑点,分明便是产自东瀛的铁桦木,较之生铁还要硬上三分.
梨园外的鸦军听到了这声巨响,霎时一拥而入,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千余人便将露台团团围住,左射军挣扎半晌,终于从池水中爬了出来,忽见鸦军赶到,不觉羞臊难当.
军士们纷纷冲上露台,而台上的老者兀自危坐抚琴,整个人陷入曲调当中无法自拔,老者手中的古琴音质深沉,内涵土金木火水,外合宫商角徵羽,一器具三籁,可状人情之思,可达天地之理.
此琴的来源无从稽考,琴身通体黝黑,隐隐泛着碧绿的光泽,犹如藤蔓缠绕在古木上,因而得名“绿绮”,逾今已有千年.
老者须发飘飘,左手按弹得声之位,右手于弦上动荡有声,此弦为七弦中最厚一弦,属土为宫,乃是由八十一根天蚕丝捆束而成,老者轻抚此弦,霎时狂风顿起,仿佛生出了无形的气浪,在半空中汇成了一把巨剑.
此剑通透澄澈,取名为宫,可伤人于无形,宫剑松沉而旷远,呼啸着向晋军吹刺而去,左射军与鸦军皆是身披重甲,只觉得有无数双手推搡着自己,未及回神,已是纷纷滚落露台.
老者再抚一弦,此弦音如,属木为角,角剑一出落地生根,台下仿佛生出了泥沼一般,把晋军陷了下去,鸦军和左射军立时举步维艰,他们口中呼喊着,咒骂着,却是动弹不得.
四弦属火为徵,徵剑幻化成火,向着八方激荡而去,只听得轰然巨响,仿佛赤日爆裂开来,晋军看得愣了,他们方欲拔剑,却已被浓烟呛得眼泪横流.
滚滚热浪烤得小陌满头大汗,他略一皱眉,不由得心下暗道:“你爷爷的,这老头儿这么厉害,老子在琉璃馆挟持过八音坊,岂不是和老头儿结了梁子,这可如何是好”
离此不远处的听雨轩里仍是回荡着琴音与热浪,坐在龙椅上的李嗣源面色极是难看,惊道:“你就是琴魔裴茹海”
石敬瑭拔出了赤霄宝剑,露出满脸的错愕神色,不解道:“琴魔谁是琴魔”“大人可有听说过琴医鬼妪相”桑维翰不知何时从帷幔后面走了出来,他缓缓踏上石砌,现出一脸的焦灼,“琴是琴魔裴茹海,他爱乐成痴,退隐江湖三十余载;医
为鬼医孙迁楚,是药王孙思邈的九世孙,有起死回生之能;鬼是玉面罗刹,其名不详,相传此人身体里住着罗刹的灵魂;妪为冥婆,此女复姓南宫,单名一个绝字,南宫绝被囚在落霞庄里,已是生死难测了;而相最为神秘,相传是一位疯癫的老人,可以未卜先知.”
石敬瑭不禁叹道:“裴茹海将琴曲汇在剑意中,所以剑气无形,能伤人于百步之外,若非亲见,我又如何肯信”
桑维翰将身子弓得极低,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左右缱绻,似乎刻意在李嗣源面前表现一般,“小的听说裴茹海手中的古琴名曰绿绮,曾是西汉司马相如的爱物,由于绿绮的独特音色,再配合司马相如精湛的琴艺,使得此琴名冠天下.只是想不到一千年过去了,此琴几番周转,最终落在裴茹海的手里,裴茹海不但将琴曲达到化境,还能衍生出此等奇特的功法,已属骇然.相传琴魔共有九剑,蕴藏在每根琴弦中,若是七弦连弹,其威力不可估量啊!”
石敬瑭听得入迷,不解道:“国侨此言差矣,古琴又叫文武七弦琴,一共就七根琴弦,何来的九剑”
“大人有所不知,固然一弦视为一剑,但琴中确有九剑.”桑维翰看着露台上的老者,娓娓道来,“一剑声沉而尊,刚猛无匹;二剑此消彼长,绵延不绝;三剑落地生根,画地为牢;四剑火烧连营,可熔日月;五剑聚集清物之相,以水为魂;六剑柔以应刚,有进无出;七剑刚以应柔,至阴至阳,裴茹海仅以七剑足可独步天下,便无需其余二剑了.”
李嗣源扶着金漆龙座,惺忪的睡眼蓦地张开,“十三弟李存孝在世时,也未敢说天下无敌,琴魔竟然在本座面前如此猖狂,敢笑天下无人吗”
桑维翰见李嗣源神色有异,连忙奉承道:“总管大人神功盖世,早已超越了昔年的十三太保,若说武艺天下第一,非得总管大人莫属了.”
石敬瑭毛遂自荐,拱手道:“末将愿去会他一会,倒要看看琴魔有几斤几两!”李嗣源微微颔首,双眼直直望着梨园露台,但见露台上狂风大作,热焰一浪高过一浪,数千军士竟然无敢近前.
小陌被热浪冲得晕头转向,他趴在地上,竟是向着裴茹海的方向爬了过来,颤声道:“老头儿,你这是救我还是害我你烧了鸦军也便是了,怎么连老子一并祸害”
琵琶女衣未飘,脸未红,她仍是抱着个琵琶,指着小陌央求道:“爷爷,快救救小公子,他要被烧死了!”
裴茹海悠然抚琴,曲调在他的掌控下不急不缓,时如人语,可堪对谈,时如心绪,纷扰多变,“小小一个露台上怎能容得外人芙儿可是看上了这个小鬼头”
芙儿羞面生红,嗔道:“爷爷,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只是看他可怜.”裴茹海大笑道:“如此甚好,芙儿的心思何时瞒得过老夫小鬼头面相俊朗,行
事多有极端,绝非托付终身的人呐.”
芙儿欲待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忽见石敬瑭飞身而起,霎时离了听雨轩,芙儿高呼道:“爷爷小心!”
赤霄在空中一声蜂鸣,向着裴茹海直刺过来,裴茹海不动声色,他小指轻弹,二弦为之一振.
商剑一出,露台周遭的火焰开始旋转起来,巨大的涡流将鸦军与左射军吸往中心,军士不觉瘫倒一片,哀嚎声不绝于耳.
热焰仿佛两条巨龙一路盘旋,双龙呼啸着将石敬瑭笼于爪下,又是“轰”的一声巨响,石敬瑭竟然把双龙拦腰斩断了,热焰刹那间收在赤霄的血槽里.
赤霄噬火如命,剑身上冒着滚滚浓烟,细看下似有岩浆网布于剑面,构成了一个异兽图腾,石敬瑭大笑道:“赤霄无火不利,如此正壮了宝剑雄风!”
裴茹海依然闭着眼睛,整个人尚在曲意当中,此时琴曲已接近了尾声,他轻抚第六根弦,文声主少宫,少宫剑一出,风由琴底凭空而生,它以露台为心向着四方袭去,刹那间黄沙漫天.
茫茫天地已是一片混沌了,六道风龙牙尖爪利,铺天盖地地漫卷着人群,千余军士拥挤在梨园中心,他们互相推搡着尽数被风龙卷离了地面,风中回荡着咒骂的声音也渐渐被龙吟盖住了.
此风下可触地,上可插云,声势浩大得如同末日一般,梨园方才还是一片火海,一转眼的功夫气温急骤下降,众人仿佛置身在冰窟里,已是吐气成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