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五章:听劝

泰山军自十月从平城南下,月旬杀至太原,且不说之后要和关西军一番龙争虎斗,只这件事就已经震动天下诸侯。这其中最受震动的就是青州的曹操。时值寒月,青州济南东平陵内又一次迎来了一场大雪。全城寒装素裹,分外妖娆。在这大雪中,城内的巡军依旧忠于职守分列巡视街道。一些司吏也在大雪中不断为附近民舍运送着薪柴。就在清晨,大雪刚下的时候,青州之主曹操就下令有司为城内的贫苦发放薪柴、冬衣,帮助他们熬过寒冬。这些举动让曹操更加受东平陵的百姓们拥戴了,可以说其人入主东平陵的三年,的确为这里的百姓造福了。但即便有这样的民心基础,州幕府的幕僚们却依旧在劝说曹操将州治从东平陵迁移到齐国临淄。他们迁州治的理由主要是两个。一个就是东平陵距离平原前线太近了,不安全。另一个就是日后青州主要经营的方向将是南方,而东平陵到徐州委实过远了,有点鞭长莫及。但曹操却不纳,依旧将东平陵作为幕府所在。只不过却令曹洪出镇齐国,其意难测。此时,在青州军镇东将军幕府内,曹操正在温酒赏雪。他现在所在的幕府,并不是原先的太守府,而是另择地基,重新修建的。这倒不是曹操大业未成就开始享受了。而是他要顾及到荀彧的情感。当年的那座太守府,有太多荀彧悲伤的记忆了。尤其是府后的那座残楼,更是其父徇死之所。虽然荀彧一直没有表现过什么异常情绪,但曹操不得不考虑。再加上,此前他攻略徐州,一举杀了陶谦。其徐州牧和镇东将军的位置就空了出来。后面京都朝廷耍了一个小花招,就是将陶谦的名位一分为二。将镇东将军的节度赐予给了曹操,却将徐州牧的印绶交给了陈登。这种简单的制衡之道,曹操当然清楚,也非常不屑。你不给,他就去取。那陈登又如何是自己的对手?不过既然拿到镇东的节度,曹操自然也开始筹建起来了幕府,并营建了这座府邸。其所赏雪的亭子,就是他日常散心之地。这亭子的两侧分别写着:“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其意高远,豪气顿生。但只有许褚等贴身扈兵们才知道,每当主上忧思难断的时候,他总会一个人默默来到这里,自斟自饮。曹操又遇到了什么解不开的忧虑了呢?实际上,曹操在这一年里发展的非常好。自共和二年他入主济南后,经过一系列深固根本,收颍川之士,沛国之勇,自成一体。尔后,南下收齐,北并平原,所过之地,望风披靡,天下震动。再然后,他先后与泰山军在中原的两大主力交锋,互有胜负。也是靠着这一战,他曹操才坐稳了青州地,成了所有人北地流士和青州土士的希望。到了下半年,他又南下攻略徐州,虽然差一口气没能全吞徐州,但也将徐州吞了一半,剩下的也只是盘中食了,随时可灭。但自十月,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个变化倒不是曹操这边的,而是泰山军。泰山军虚晃一枪,用疑兵将他从徐州战场掉回,实际上是去攻略并州。从这一点来看,这还是一个好消息,毕竟曹操获得了更多的发展时间。但从长远来看,却不尽然。如果说此前盘踞在幽冀一带的泰山军还是盘龙之局,但等他们拿下并州后,就已成飞龙在天的局面了。并州山河表里,天下脊背,可以说四通八达。一旦泰山军拿下并州,那再难制衡。不过曹操也看到了,从泰山军攻略并州的行为来看,其后续战略将围绕于西北两京,对于中原和青州的注意力就会减少。所以在未来的一段时间,正是曹操发展的关键时期。对于曹操来说,现在最好的情况是,泰山军在并州和关西血战,深陷其中。而他则可从容收拾徐州,继而南下淮扬。但这里面还有两个隐忧,那就是泰山的位置和袁绍的战略发展。青州军发展到现在,实际上越来越发现青州地缘上的弊端。青州东面是海,要想发展只能从北、西、南三面开拓。但在青州的北面是黄河,也是抗衡泰山军的防线要地,所以对于这个方向的战略很清晰,那就是以壁垒群层层布防,以守御为主。而在青州的西面呢?是兖州。这里倒是可以攻略,但却被沂蒙泰鲁群山所阻挡。曹操很佩服泰山军的张冲,认为其人的战略眼光在当世是最顶尖的一批。就从他出泰山转战天下后,泰山地区就不曾放弃,甚至还当成了重心来建设。而现在呢?泰山就像一把刀抵在曹操的腰子上,真正的是如芒在背。那曹操有没有想过攻打泰山呢?有,但他知道不现实。泰山地区太过险要了,曹操有多少兵够填进去?所以青州向西发展的道路就这样被泰山军阻断了。于是,曹操只能向南攻略徐州。这青徐一体本就是曹操预先的战略,这没什么问题。但当袁绍开始从义阳三关蛙跳江夏的时候,曹操就发现问题了。那就是他的后续战略和袁绍的战略方向出现了重大矛盾。在原先的计划中,在拿下徐州后,曹军就会沿着长江攻略扬州的九江、豫章一带,根本目的就是全据长江。这是曹操给自己留的后路,一旦他在中原地区和泰山军斗争失败,他至少还有南方,到时候凭借长江天险,天下之事犹未可知。但现在呢?你告诉我,你袁绍个浓眉大眼的也要退到长江?不是说好了要和泰山军决战中原的嘛?这下子,一旦袁绍拿下荆州,就占据了长江头。而他纵然拿下长江腰和尾巴,在整体地缘态势上还是处于下风。上游的袁绍随时可以顺流南下进攻自己。到时候,自己可真就要仰袁绍的鼻息了。不过以上这些都是长远的事,最让曹操心忧的还是眼前的一事。那就是军中有内忧。曹军这两年发展一日千里,但发展的越快,内部的忧患就越大。在曹家的基本盘中,最核心的是他从崤函战场带下来的三千关东军。而现在呢?曹操麾下光成建制的营头就有五十个,战兵五万,另外再加上各将部曲、屯田兵等,上下兵力几达十万。两年年间,兵力扩展到如此地步,曹操如何不心忧?这些兵力,有掌握在他的谯沛同宗手上的,有掌握在他的核心元从手上的,有归降豪杰,但最多的还是平原诸将。何谓平原诸将。就是审配、盖彤、鲜于辅、公孙越、公孙范、魏攸、程绪、齐周这些人。此前,平原诸将掌握的兵力曾高达四万人。之后中坚力量的孙坚被刘和排挤,只能带兵八百南下回吴地,但现在已经陆续拿下了吴郡和会稽部分郡县,可以说势头良好。但即便孙坚走后,剩下的兵力也多达三万,占据着曹操总兵力的三分之一。虽然这些平原诸将也有矛盾。如公孙家和鲜于辅就有仇,刘颌代表的刘虞旧部就和审配一伙人不对付。但这依旧让曹操侧卧难安,深怕有一日这些人也来勾结外人。毕竟现在那袁绍发展的可比他曹操好多了。昔日那审配能伙同自己,将了刘虞的军,那也就有可能再倒向袁绍。但忧心归忧心,曹操依旧不能对审配等人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于是,他决定采用分化瓦解的策略。大雪纷飞,曹操还在思考,这时候许褚走了过来,小声道:“主公?”曹操抬头侧目。许褚接着道:“主公,华君来了。”所谓华君者?华歆也。自平原大营内认识华歆后,曹操就觉得这人是个人才,和自己也有缘分。之后他又一直在平原前线大营任职,对于平原诸将非常熟稔,于是曹操就将突破口放在了此人身上。于是在听到华歆来后,曹操忙起身去迎。然后在鹅鹅飘雪中,一丰神俊秀的高大士子踏雪而来,雪白的貂裘将此人衬托的更加俊朗了。此人正是华歆。见曹操来迎,此人连忙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五体投地,丝毫不在乎地上厚厚的积雪。华歆本就是青州名儒,最是知礼。而且其人素有大志,对于仕途非常乐衷,所以对于曹操,一直执大礼,丝毫不敢懈怠。那边曹操见华歆行此大礼,忙快步上前拉起,一边为华歆掸着雪,一边埋怨:“华君,你我之间不需如此。”但话是这么说,曹操的心里却非常满意,暗暗认为华歆是自己人。对于华歆散发的强烈要进步的信号,曹操当然能接受到。而那边华歆则愈加恭敬:“主公,人臣之礼如何能坏。这天下人心散乱,就是因为这礼不知,知之也不行的缘故。”曹操对这个答案当然有不同的看法,只是既然华歆坚持,自己当然也乐见。随后他拉着华歆到了亭内,亲自给他温了一盏酒。曹操敬了一杯华歆后,问了这样一句:“华君,你是名家宿儒,请你为我讲一段《论语》。”华歆心里一咯噔,小心问道:“不知主公想听哪一段。”曹操淡淡回了一句:“就听《季氏将伐颛臾》?。”此刻华歆的心已经不是咯噔了,而是在狂跳,他努力稳住心神,问道:“不知道主公为何要听这段呢?”曹操笑着看了一眼华歆,随后自嘲道:“这不是荀公前些日劝诫我不要伐徐的时候,提到了这么一句嘛。我就想让你替我讲讲。”华歆知道这件事。荀公就是荀爽,是荀彧的叔叔,其人清正刚强,受荀彧所请来青州辅佐曹操。因为他德高望重,曹操一直尊称其为荀公。当时曹操在布置了一番平原防御后,确定泰山军的主攻方向就是西北后,就想要即刻南下出兵徐州。但当时荀爽就劝诫了,直接以《季氏将伐颛臾》来劝诫曹操。虽然当时荀爽只是提了一嘴,但在场的谁不是熟读《论语》,岂不知道此篇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颛臾是谁?很清楚,当然是徐州。但祸起萧墙的是谁?或者曹操认为的是谁?一时间纵然是华歆也不敢多想了。他只能老老实实的将这一篇讲给曹操听。曹操就这样边听边慢饮,也不着急,直到华歆此篇讲完,一杯酒水正好喝完。温过的酒水喝着舒服但也容易上头,但此刻的曹操却精神大好,他慢慢将酒盏放下,抚髯叹道:“是啊,诚哉斯言。夫子所说‘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也’。”随后曹操就炯炯看着华歆,问道:“如我明知忧在萧墙之内而不为,我是不是难辞其咎。”华歆这会顶着巨大的压力,硬生生挤出笑容:“夫子之言自然金玉。但却有一点不恰当,那就是无论是虎兕还是龟玉都不是人,它们要不是混沌无识,要不就是死物,所以他们自然不能为结果负责。但人之所以人,就是因为听劝。”曹操莫明一笑,咀嚼道:“听劝?哼哼,好个听劝。”华歆其实都明白,刚刚什么《季氏将伐颛臾》呀,都是假的。这是主上已经对审配等人起了猜忌了。为何华歆确定曹操猜忌的是审配呢?这就是华歆的聪明之处,他明白自己之所以会在这里听这么一段,就是因为他是属于平原诸将的一系。而他华歆正好是曹操和审配他们的桥梁。如果他这边答不好,对于审配等人来说无疑就是灾难。所以他回答了一个关键的事,就是说审配等人的问题并没有曹操想得那么严重,远远上不到祸起萧墙一词。如果套用一句话就是,现在只是内部矛盾而没有到敌我矛盾的程度。既然是内部,那就要以教育为主。而华歆说审配他们这些人最是识时务,绝不会硬抗的。此刻见曹操咀嚼这两个字,华歆暗暗松一口气。看来主上也是一个听劝的。最后,像是要确定一般,曹操又问了一句:“你说他们真的听劝吗?”华歆忙点头。“那如何劝呢?”华歆当即回道:“无需主上多劳心,只要主上喊各位过来喝一顿酒就行。”曹操抚髯沉吟,半晌终于开口:“行,那就由华君费心了,由你替我约各位来我这寒亭一聚。”“就说我曹操要和大家一起煮酒听华君讲讲《论语》。”华歆振袖唱喏。一场危机似乎解决了,又好像从来没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