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翻坛倒洞(上)
“姓名,籍贯。”
“宁言,江南东道明州人士。”
“过所公凭呢?”
“来时路上碰着匪盗不慎遗落了,幸好合身帖没有丢,不知可否证明身份?”
城门口负责登记的书吏不由得停下手中笔杆,桌子上,一张薄薄的纸票悄悄塞进了文书的夹层之中,纸票全貌几乎都盖在书页下,仅仅露出票头的一道银戳。
集庆商行,五十两。
他喉头微不可查的动了动,抬起头,桌前的俊秀男子朝他笑了笑,笑容很温和,没有任何攻击性。
这种笑容通常会出现于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脸上,看起来清澈又愚蠢。
“合身帖是合身帖,公凭是公凭,怎能混用。这次便算了,下不为例啊……来汴京城所为何事?”
“投亲。”
书吏随意问询了几句,谈话间,手指在书页间不经意得一抽,接着又拢了拢袖口,慢道:“汴京不比明州,规矩多,公凭还是要尽快去府衙补办。”
“多谢提点。”
“进去吧,下一位。”
宁言点点头,牵着白马跟在入城的队伍之中。起初前方还人头攒动看不清楚,然而越过城门的刹那,整个汴京城的景象便如一副奢华的画卷慢慢展开在他眼前。
“这里就是,汴京城么……”
饶是他前世见惯各式现代化的大都市,此时也不禁发出一声惊叹。
脚下大道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宽敞,宝马竞驰其间,雕车来往奔走,人声鼎沸。
道路两旁,亭台画阁鳞次栉比,绣户珠帘层层叠叠,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和管弦乐鸣交相辉映,将汴京的繁华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甚至看到了不少外邦藩商,金发碧眼的罗刹人、体壮黝黑的昆仑奴、高鼻梁的色目人,还有三佛齐、大月氏……或沽酒买醉,或行色匆匆,亦或驻足在商肆边,操着流利的一口大周官话和店家大声讲着价格。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
好一派神州气象!
神经病啊!谁家好人一大早就逛青楼啊!
宁言拳头攥得梆硬,赶紧牵着白马往前走,想要离开这种是非之地。
宁言眉头微皱,他没料到自己才刚来汴京就被人盯上,想来想去,好像也就是方才受到系统蛊惑的时候,扭头张望了几下。
靠,我就看了一眼,不会这都要收费吧……
他捂了捂钱袋,走得更快了。
“喂,你跑什么呢?”
宁言闻声,顿时止住脚步。
“乌掌柜?”
来者正是毕月乌。
毕月乌一上来却不是和他叙旧的,直接问道:“刚才你给了多少?”
“哪个刚才?”
“就城门口那边。”
宁言恍然大悟,道:“没多少,五十两。”
“多少?五十两?!”毕月乌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捶胸顿足道:“糊涂啊!你给我四十两,我带你摸进文德殿逛一圈都行!”
他只是慢了一步,这五十两就让别人赚去了,简直血亏,怎能叫他不心疼。
此话一出,街上不少人都回过头来看向他们,宁言感到人群中有好几道不友善的目光打在他身上,犹如在看敌国奸细,随时准备报官的那种。
他不愿引人注目,暗骂一声,赶忙攥着毕月乌的手先拉到不起眼的小巷子里,一边走一边低声道:“小点声!你让我谨言慎行,自己却在大街上说这话,几个脑袋够砍!”
毕月乌没有答话,只是低头看向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宁言这才注意到情急之下他似乎抓得有点紧了,不好意思得甩开手:“你怎么来了?”
他的语气很自然,眼睛却下意识瞟向对方袖口。
不得不说偃师的手就是细嫩,不愧是从事高精尖的专业人才,别说老茧,连条细纹都没有,也不知道平时怎么保养的……
毕月乌有些嫌弃得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嗤笑道:“你再多走失一会,我就要向司天监申请搜捕令把你逮捕归案了,你还问我?”
“我……”宁言嘴巴微张,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告罪道:“事发突然失了分寸,让你费心了。”
“念你没跑多远,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有赚五十两的机会可别再忘了老哥哥啊。”毕月乌偏了偏头,带起叮叮当当的声响,清脆悦耳。
宁言的视线不由得移到他耳边,面具后玉色光华时隐时现,耳垂上缀着的正是新缴获的青魄灵龙,再往上,发髻间则插着自己亲手削的白桃簪,配合在一起显得娘里娘气。
不过在他修长身形的衬托下,还有点好看。
“对了,你千里追妻有结果了么?”
宁言微微回神,脸色一红:“你、你怎么知道我……”
“行啦,谁看不出来你们那点私情呢。”
“大家都知道了?”
“当然。”
谈起沈秋凝,宁言的眼神黯淡了不少。
他终究还是没能追上沈秋凝。
其实这也不怪他动作慢,本来一切都挺顺利的,可往往顺利的时候就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状况横插进来。
他碰上宵禁了。
大周没有宵禁的传统,例如明州城,到了晚上烟柳巷别提有多热闹,还有商贩们沿街叫卖,光靠服务业就支撑起明州税收的半壁江山。
但凡事总有例外,昨晚听城外客店里的伙计说,貌似是某位地位极高的宗室贵胄回京,因此汴京城难得戒严三日。
宁言也忍不住腹诽几句。
哪来的狗亲王,这么大排场,不知道这很劳民伤财么……
两人围绕着该如何追回沈秋凝讨论了一番,只是大部分时间毕月乌都在出馊主意,还信誓旦旦道免费的服务只有这个水平。
听得宁言很好奇他收费的服务会是怎样。
末了,就在两人打算要离开之际,毕月乌忽而抬了抬手,高声道:“再不出来我们就走了。”
巷口闪过一道人影,接着一颗小小的脑袋从墙后探了出来。
那是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裹着件不太合身的破棉衣,从始至终眼睛都紧紧黏在宁言身上。
“恩公,是、是你么?”
宁言盯着她看了半晌,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脱口而出道:“赵阿龟?”
赵阿龟先是一愣,一股难以言语的幸福感瞬间便在她心头化开,比过年时捡到的甜食还要甜。
恩公还记得我的名字哩!
“我刚才在街上看到恩公还不敢相认,果然是恩公!”赵阿龟兴奋得跑到跟前,等到真靠近了,神情却有些惶恐,像是怕惹得宁言反感。
不光她,宁言也险些认不出来。
他在水陆法会上初见赵阿龟时,这小乞儿还在与狗争食,那会极为瘦小,头发枯槁,十四岁的年纪,光看长相说是六七岁也有人信。
现如今,虽离亭亭玉立还差得远,起码个头要高出一大截,整个人精气神已截然不同,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