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长大了,却又没长大

“罗医生呢?”林语鸣问实习生。

“在急诊室看患者,有了老年患者血压都没了……”实习生唠叨着,林语鸣没心思听,直接大步走进急诊抢救室。

罗浩站在抢救床边,眼睛盯着心电监护上的数值与图形,正在思考着什么。

“罗医生。”林语鸣沉声道。

“林处长?你怎么来了。”罗浩回头,见是林语鸣,“这么滑的路,开车不安全,你来这干什么。”

虽然是埋怨,但字里行间满满都是关心。

林语鸣心生欣慰。

孩子还是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不像从前那么懵懂。

有人处理杂事,自己能居中指挥,处理需要刷脸的事儿,那是最好。从前,林语鸣可没这种待遇。

虽然医务处并不需要做到最完美,混日子也行,但林语鸣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条一条鲜活的人命,能尽力还是要尽力。

自己勤勉一点,可能就有一个人被救回来,只当给自己行善积德,给自己儿子攒点福气。

虽然这么说很不唯物,但医护都靠一口仙气吊着,这本身就不唯物,很玄学。

如今有罗浩在,急诊科被打理的井井有条,哪怕自己仓促坐镇也达不到这个效果,林语鸣对此相当满意。

不错,

非常不错!

林语鸣微笑。

他今天心里面有些忐忑,心跳加速,总感觉有事儿发生。所以才赶过来。

看见罗浩把事情处理的明明白白,林语鸣觉得自己白担心了。

“林处长,骨科那面还是忙,再有就是重症监护室,要是能有随时待命的医生就好了。”罗浩安慰了一句后开始提要求。

林语鸣点点头,“我来安排,这个患者是怎么回事?”

患者家属在骨科打石膏,并不在,罗浩说话比较方便。

简单汇报病史,罗浩继续说道,“我考虑患者有主动脉夹层,需要急诊做64排CT。”

林语鸣看着朝气蓬勃的罗浩,心情复杂。

要不是自己亲外甥,但凡手下任何一个科员甚至科室主任敢这么说,林语鸣肯定一个大逼兜糊过去。

然后拎着他让他看看外面的地面,就这情况,怎么找人来加班?

更何况还是初步诊断。

林语鸣皱眉,“还有别的办法么?”

罗浩也知道这种天气把人从家里薅过来做64排CT有危险,他挠挠头,“林处长,机器我也会操作。”

“!!!”林语鸣无言以对。

罗浩的意思很简单,没人也行,只要自己给权限,他就能做。

至于资格,罗浩的中级证是林语鸣亲手办的,林语鸣心里明镜一般。

“林处长,患者的情况比较危急,也很棘手,就算诊断明确咱们矿总也做不了手术。”

“那怎么办?”林语鸣问道。

“摇人啊。”罗浩自然而然的说道,“我找我师兄飞过来做,要是诊断无误的话患者需要做象鼻子手术,咱矿总应该没做过。”

艹!

林语鸣直接骂了脏话。

治病救人归治病救人,可没罗浩这么治病的。

象鼻子手术是医生的说法,官方更简单,叫象鼻术,又叫主动脉弓置换手术。

因为主动脉弓形状近似于大象的鼻子,所以才有这個名称。

该项手术是心胸外科最大的手术,没有之一,业内认为其难度超过几乎所有心脏手术的难度。

别说是矿总,省城现在都没人敢拍着胸脯说百分之百能拿下来。

罗浩要在矿总做象鼻子手术?

患者死台上怎么办?现在医患纠纷闹的那么厉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语鸣一脑门子官司,脑瓜子嗡嗡的。

“林处长。”

罗浩在林语鸣愣神的时候继续说道,“患者现在病情稍微平稳了一点,我想先带他去做肺部CT,看看情况。”

林语鸣叹了口气。

刚夸完罗浩长大了,结果他就给自己弄来一个大雷。

这都什么事儿。

林语鸣点了点头,罗浩开始招人搬运患者。

叫了4个男实习生跟着,兵强马壮,完全没有急诊科人手拮据的样子,一路浩浩荡荡赶奔ct室。

路上,罗浩凑到林语鸣身边小声说道,“大舅,我感觉患者是主动脉夹层,病情危重,没办法转运,只能请专家来做手术。”

“哼!”林语鸣冷哼一声,表达了自己对罗浩“多事”的不满。

“大舅,我师兄做这种手术成功率很高。”

“很高?”林语鸣抓住罗浩的“语病”,“是百分之六十还是百分之七十成功率?”

“嘿。”罗浩听出林语鸣的不满,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管多高成功率,这类手术的死亡率要远超其他手术。

在医患纠纷3.0年代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林语鸣倾向于转诊。

心善的,联系好上级医院,绝不耽误时间也就算尽心尽责了,何必非要给自己惹麻烦呢。

罗浩这个小东西,白瞎自己刚刚还夸他长大了,懂得心疼人了。

眨眼之间这货就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来到ct室,林语鸣一直阴沉着脸。

罗浩指挥实习生轻抬轻放,把患者放到机器上做检查。

扫描完,林语鸣眯着眼睛看影像。

他毕竟是国内最早的几批影像专业科班毕业的医生,临床经验丰富。

一搭眼林语鸣就笑了,罗浩这个狗东西竟然也有诊断失误的时候。

“罗浩,你是怎么诊断的主动脉夹层?”林语鸣言语轻松的说道,“反正我没看见有主动脉夹层的影像,来来来,你教教我。”

患者的ct很清楚,心包积液、右侧胸腔积液,右侧阻塞性肺炎、肺不张。

虽然肺部CT并不能诊断主动脉夹层,但经验丰富的医生总是能在肺部CT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注)

眼前被罗浩说得不做象鼻子手术就得死的患者肺部CT并无大碍,主要先对症治疗就可以。

林语鸣并不认为患者有主动脉夹层。

“大舅,肺部ct不能确诊,要不您和ct室主任商量一下?开机做64排?主动脉夹层可耽误不得,再说要是手术的话还得请人飞来,早几个小时是几个小时。”罗浩舔着脸笑嘻嘻的说道。

这时候的罗浩卑微到了极点,根本不像是平时阳光、正直的少年郎。

他就像是社会上的老油条一样,虽然态度卑微,言语轻柔,但林语鸣确定自己只要不按照他说的办,罗浩甚至可能躺地上打滚、装死。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都特么跟谁学的!林语鸣心中无奈。

“大舅,我有上中下三个……”罗浩见林语鸣不说话,便继续撺掇。

“滚!”林语鸣遏制不住心里的愤怒,破口大骂,“狗屁的上中下三个办法,你以为你是谁。”

只给一个方案,最后失败了就是给方案人的责任。

但给三个方案,最后失败了,就是挑选方案人的责任。

书里面那种油滑且隐秘的做法竟然出现在罗浩身上,这是林语鸣没想到的。

这孩子成长的真快,林语鸣第一时间找到可以夸奖罗浩的点。

毕竟是自家孩子,该夸还是得夸。

“大舅,还是得做64排主动脉ct。”罗浩恭恭敬敬的说道。

虽然表情恭敬,但他的语气却极其坚定,软磨硬泡,哪怕普通ct已经敲定没有任何问题。

“罗浩,过分了!”林语鸣严厉的说道。

“多做一样检查是小事,患者家属那面我去说。”罗浩死皮赖脸的说道,“可一旦疏忽,本来能救治的患者忽然猝死,我这不是担心您有麻烦么。”

“别您您的,你一说您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林语鸣斥道,“影像在这儿,你告诉我哪里有主动脉夹层?!”

罗浩面对林语鸣的责问沉默。

可他没有放弃,用眼神祈求着。

真特么受不了……林语鸣看着罗浩幽怨、哀求的眼神,心生不忍。

一瞬间林语鸣想到了罗浩的父亲,自己那位已经故去的老友。

爷俩一个脾气,真特么的!林语鸣心里骂道。

“大舅,就这一次,要是没有主动脉夹层,以后您说什么是什么。”罗浩小声哀求。

“要是有,我特么把片子吃了。”

“别介,那玩意不好消化。”罗浩听出有一丝曙光,连忙说道,“那我替患者谢谢您了。”

“患者?”

“不不不,我谢谢您。”

林语鸣真是很无奈。

或许罗浩还在叛逆期吧,算了算了,想做就做吧。

林语鸣沉着脸去给ct室主任打电话。

虽然医务处是上级主管科室,但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

况且这次操作机器的人不是ct室的专业医生,很多麻烦事儿并不比做一台象鼻子手术少。

只要涉及人,一切都没那么单纯。

足足联系了半个小时,林语鸣才“说服”ct室主任,打开了64排ct室的大门。

机器嗡鸣,开始运转,罗浩既当医生又当护士,和患者家属沟通、给患者埋针、打造影剂、做检查。

看着所有工作一肩挑的罗浩,林语鸣的情绪更加复杂。

罗浩真心能干,可他有点太能干了,总是找麻烦。

趁着片子还没出来的时候,林语鸣语重心长的说道,“小螺号,下面荔波县的县医院昨天被砸了,你知道么。”

“为什么?”

“一个患者吃抗生素后喝酒,急性过敏,在小诊所抢救没过来,被送去县医院。气管切开,一顿抢救,最后人还是死了。”

罗浩凝神操作机器,“顺便”和林语鸣闲聊。

“这是挺正常的事儿,患者家属不甘心?这有什么好闹的,吃抗生素又喝酒,这不是找死么。”罗浩问道。

“家里告到卫健委,说一个小病送去医院,结果医生操作失误,把气管切了。”林语鸣用实例警告罗浩。

“!!!”

“我承认绝大多数人都是好的,他们也理解医护人员。但你设想一种场景——只要不满、投诉,就能有收益,少则免除医院里花的费用,多则有几万、十几万、几十万的赔付。”

“换你,你怎么想?会不会心动?”林语鸣问道。

“我又不缺钱。”罗浩凝神看着机器屏幕,随口说道。

“啪~”

林语鸣一巴掌拍在罗浩后脑勺上。

“大舅,打这儿容易把人打傻了。”罗浩捂着后脑勺抱怨道。

“伱认真点,这种情况在你未来的工作里很可能会遇到。”

“那也没办法啊。”罗浩无奈的说道,顺便看了一眼幸运值。

真心什么属性都想加,体力、精神、幸运。

系统给的那点属性点完全不够用。

如果可以,罗浩会把属性点都点满。

有这么高的幸运值加成护航,自己应该不会遇到不讲理的患者家属,罗浩心里琢磨着。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你想尽到一名医生的责任,也要分情况。”

“这个患者家属看起来挺通情达理的,大舅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林语鸣的劝说又一次被罗浩给顶了回来。

狗东西,还是让事实教育他吧。自己跟他讲道理,说一句罗浩有十句等着。

林语鸣决定用事实说话。

而第一个事实,就是罗浩诊断失误。

见了鬼的主动脉夹层,林语鸣拿定主意后又一次看普通ct的影像。

根据他多年临床经验分析,患者没有主动脉夹层。

看片子出来他怎么说,林语鸣心里恶狠狠的想到。

“大舅,有问题!”

罗浩的声音打断了林语鸣的思路。

“有问题?哪里?”林语鸣看向64排主动脉造影的屏幕。

“这里。”罗浩的手点在屏幕上,“升主动脉刚出心脏的位置,有主动脉夹层动脉瘤!普通ct看不见,64排才能看见。”

林语鸣顺着罗浩手指的位置怔怔看着。

果然,那里有一个不太典型的主动脉夹层动脉瘤的影像。

真的是!

林语鸣没有为之前的话羞愧,当着自己亲外甥的面,说过的话都是放屁,罗浩那小子还能嘲笑自己不成。

看见主动脉血管瘤的时候,林语鸣觉得手有点麻。

棘手的患者。

主动脉夹层分几种,1型最难处置,不像其他分型,大概率下个大架子就能搞定,血管科能做。

眼前的患者属于1型主动脉夹层里最难的那种。

血管刚刚离开心脏就出现夹层,即使要做手术,手术难度也会飙升。

罗浩给自己惹了大麻烦。

林语鸣心里甚至有一点点小阴暗,这种患者查出来还不如查不出来。

查不出来,患者猝死,只是有可能出现医疗纠纷。

但查出来……又能怎样?

做象鼻子手术?

别说现在的矿总,当年全盛时期的矿总都做不了。

别说矿总,省城的几家医院又怎么样?象鼻子手术对他们来讲都不是常规手术。

和家属说明实情,遇到通情达理的还好说,但要是遇到那种矫情的,医疗事故、医疗纠纷的概率马上提升到80%以上。

就在林语鸣愣神的时候,他忽然听到罗浩的声音传来。

“是我,你义父。”

“正经事,你们医院做象鼻子手术成功率最高的老师是谁?”

“害,我这叫初心不改,从前叫老师,现在还叫老师。不像你,从前叫我义父,现在成副主任了就想改口。”

这都什么跟什么,林语鸣听的一头露水。

“我这有个1型的患者,影像资料一会给你传过去,患者状态不太好,需要抓紧时间做手术,越快越好。”

“韩老师啊,我不是不好意思麻烦他么。一想到找你比较仗义,算了,我问问韩老师。”

“挂了啊。”

说着,罗浩挂断电话。

“你联系的谁?”林语鸣问道。

“安贞的崔明宇崔主任。”

艹!

罗浩和安贞的主任都义父、义子这么交流了?回想刚才罗浩的话,林语鸣的手更麻了。

“大舅。”

罗浩凑到林语鸣身边小声问道。

“憋什么坏呢,有话就说。”林语鸣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患者情况危急,要做主动脉弓置换手术得准备至少20个单位的红细胞和1500ml的血浆。至于血小板啥的,能有是最好的。”

就知道罗浩没憋好屁,林语鸣恶狠狠的瞪了罗浩一眼。

“专家我联系,患者家属我去沟通,这都是小问题。但有些大问题得大舅您亲自出马才能搞定,您看……”

林语鸣一听罗浩称呼自己“您”,就一阵又一阵的头疼。

……

……

“同志,我是矿总院普外科主任温友仁,我实名举报医务处长林语鸣和医务处干事罗浩。”

温友仁抱着厚重的资料来到目的地。

进屋后,他等不及暖和过来,直接说明目的。

这事儿温友仁熟,因为他曾经干过。

很多年前一个和王国华齐名的老主任一直看不上温友仁,温友仁对他记恨在心。

老主任退休后没回矿总,而是去了一家私立医院,用自己的技术水平和人脉拉去不少患者。

私立医院的麻醉医生由他没有麻醉医生执业范围的爱人担任。

这就是温友仁的突破口,他耐心搜集了几十台手术的资料,最后实名举报,彻底把那位得罪他的老主任打倒在地又踩上几脚。

在温友仁看,当年的老主任横行霸道,去私立医院竟然为了收入高一点让他爱人动手麻醉,违反医疗原则。

自己是站在正义的一方。

此时此刻,就如同彼时彼刻。

罗浩为了一己私利,超范围用药,给患者用说明书里没写可以入血的碘化油。

这就是医疗界的害虫!蛀虫!必须清理掉。

厚厚的资料里,有碘化油的说明书,有罗浩手术的手术记录、用药记录,一应俱全。

这些资料温友仁搜集了很久,一直没露出马脚,就是为了今天的雷霆一击。

实名举报,就算有人要保罗浩也保不住!

温友仁抱着那些材料,脸上露出微笑。

只是他的脸颊被冻僵,想象中的微笑有些狰狞,宛如冬天的饿狼。

……

……

罗浩的手机响起。

接听电话,是急诊科护士打来的。

患者报了危急值,之所以迟迟没出,是检验科觉得数值太离谱,所以做了复查,耽搁了时间。

血色素38g!

还没等手术,就要先输血。

这回不光是林语鸣,连罗浩都觉得头疼欲裂。

血色素要补到至少70以上才能手术,罗浩直挠头。

“我去和患者家属说。”罗浩叹了口气。

自己想要折腾,怨不得别人。

患者家属的确是骨折,他打了石膏吊在身前坐在急诊抢救室里忧心忡忡的等着。

罗浩回来后把他叫出来。

“你母亲的情况是这样。”罗浩先简单说了一下患者的情况,随后说道,“现在血色素太低,需要输血。”

听到输血之后,患者家属的眼睛一亮。

“医生,我有12本输血证!”患者家属说道,“可以免费输血!这不是问题。”

淦!

罗浩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有这么简单?开玩笑。

可越是如此,就越是难和患者家属解释。

罗浩看着系统任务进度在一点点的往前走,躺赢不好么?为什么要治疗一个难度这么高的患者?

念头在罗浩心里一闪,随即消散。

如果说患者还有一线生机的话,那肯定系在自己身上。

整个矿总能短时间内请来能做这么高难度象鼻子手术的人,只有自己。

算了,罗浩深深叹了口气。

“是这样。”罗浩解释道。

……

注:说到这里,还是要哀嚎一声。

前几天值班,又一个患者呕血。急诊处置,把主任从家摇来居中联系,和消化内科沟通随时上台套扎止血。

患者病情平稳下来后和主任抽烟聊天,主任说科里80%患者呕血都赶我的班。

耸肩、摊手、望天。

没办法,这就是玄学。

从前在胸外科的时候,15年,8例肋骨骨折并发主动脉夹层的患者都是我的班接的。

这种罕见并发症误诊约等于死亡,我没见别人的肋骨骨折的患者有猝死的,所以基本可以确定。

不过8例患者我都诊断出来了,靠的就是普通ct。

其中一例不明显,我大半夜刷脸,找我最信任的ct医生来会诊看片子才拿到确定诊断。

真心没办法,或许我退休后我们医院急诊数量会少一些也说不定。

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