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恋爱的犀牛
“意总,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在病床前和我说的那段话剧的台词吗?”何悟非抬起头,这样问道。“啊,记得,是《恋爱的犀牛》。”苏成意点点头,他其实不是个话剧爱好者,但这一部他却连续看了很多场。通常会买最后一排的票,遥遥看着演员在台上倾情表演,前排的观众纷纷为之动容恸哭。但前生的苏成意情感淡薄,着实融入不进这样的现场,也理解不了剧本想要表达的那种疯狂而绝望的爱情。然而,他还是一次又一次买票,在聚光灯照不到的角落,沉默地看着剧场开幕落幕。所以,即使在眼下这个当口,他还是能够回忆起来其中的许多段落。“恋爱的犀牛?”楚倾眠有些好奇地问道。她也没看过这部话剧,但很快就被这个名字勾起了几分兴趣。“嗯简单几句话好像说不清楚。”苏成意原本想为她大致概括一下剧情的,但想了想,又觉得这很难说。“男主角是个犀牛饲养员,饲养了一只名为图拉的犀牛,然后就是他爱她她爱他虽然这样说起来很俗气,但其实是个很诗意的故事。”“是的。”何悟非点点头,他笑了笑,并在此时一字不落地复述出苏成意当初念给他听的那段台词来。“忘掉她,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忍受,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痛苦。忘掉她,忘掉你没有的东西,忘掉别人有的东西,忘掉你失去和以后不能得到的东西,忘掉仇恨,忘掉屈辱,忘掉爱情。像犀牛忘掉草原,像水鸟忘掉湖泊,你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像截肢的人忘掉自己曾快步如飞,像落叶忘掉风,像图拉忘掉母犀牛。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决定不忘掉她。”“来到京城之后,我去看了这部话剧。”何悟非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说实话,第一次看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的感触。我想大概是我这些年麻木得太久了,演员们的表演太有张力,对我来说反而变得遥不可及起来。”“可以理解。”苏成意对此表示非常赞同,这就是他前生看这部话剧时的感受,完全一致。“但是我觉得这段话写的好好。”与他们俩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共情能力一向很强的楚倾眠小姐,这一会儿功夫,她显然已经通过这段话脑补出来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关于两只真正的犀牛。“在辽阔的非洲大草原上,一只名叫图拉的傻愣笨笨犀牛,爱上了一只漂亮的母犀牛,并为了它勇敢对抗持枪盗猎人的故事。”楚倾眠一本正经地解释她的猜想。看过话剧的苏成意和何悟非都被这猜想逗得大笑起来。笑过之后,苏成意清了清嗓子,说道:“虽然抽象,但你说的倒还挺有道理的。《恋爱的犀牛》,说到底,也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我想,图拉应该会对那只漂亮的母犀牛说——别怕,我要带你走,在池沼上面,在幽谷上面,越过山和森林,越过云和大海,越过太阳那边,越过轻云之外,越过星空世界的无涯的极限,凌驾于生活之上。”说到这里,苏成意揉了揉楚倾眠的脑袋,觉得她的眼睛真是漂亮极了。何悟非记得这段台词,男主角念完这一段之后,就开枪射杀了他亲手喂养的犀牛,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好在楚倾眠小姐并不清楚之后的剧情,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想象着两只犀牛在一望无际的非洲草原上并肩奔跑。夕阳挂在长颈鹿绵长的脖子上,万物都在雨季来临时焕发生机。就让她保留这样的印象好了,苏成意这样想着,他没由来地想到了男主角写给女主角的诗。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不能说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在这一刻,他终于稍微理解了男主角的心情。只不过,女主角的魅力来自男主角的爱,而楚倾眠不一样,她原本就是这样美好的存在。“那天看完剧场之后,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剧场的音响设备不太好,我总觉得耳边还是嗡嗡响着的,回荡着剧里的台词。”何悟非继续说着,为了抽出时间去看这场话剧,他加班加点干完了活,走在路上却觉得空落落的。心里有一块地方一直都在隐隐作痛,但在那天晚上,原本可以忍受的疼痛却突然剧烈了起来,简直叫人想趴在地上大哭一场。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假装若无其事地生活了太久,连他自己都被骗了过去,以为已经痊愈。“那时候,我想到刚刚看完的剧场里的台词,说这段话的人不过是个路人甲,他说:是什么值得我们活在世界上?什么答案可以让我们暂时忘记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一团屎?”“这个问题我一开始是回答不出来的,可是后来我知道了。就是每次想到许知寒的时候,那种清晰的疼痛感,才能让我意识到我还活着。如果知道生命的尽头有人在等你,那么死亡究竟有什么可怕的。”说到这里,何悟非轻轻叹了口气,阳光下他的轮廓看起来有些模糊。“我想,许知寒或许一直都还活着,她并没有真正地离开。只是我运气不好,总是和她错过那个,你们不要用这种看神经病的怜悯眼神看着我,我不是得了妄想症。”说到一半,他赶快解释道。虽然好像解释了也没用,对面两人看起来马上就要为他预约心理医生了。“我是说,看到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我会想到她,加完班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时也会想到她,甚至恰好赶上地铁关门前的最后一秒时,我也会想到她。一切路口的警察亮起绿灯让她顺利通行,一切正确的指南针向我标示她存在的方位.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全部的好事,都与她有关。这样说,很好理解了吧?”何悟非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苏成意和楚倾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还好还好”的意味。“所以说,看到猫咪图鉴的事情,我也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她。”何悟非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我很少和别人聊起这些事情,所以一说起来,就煽情个没完了。”“你倒是应该多跟我们聊聊,这样一来,除你之外,世界上还记得许知寒的人又多了几个,不是很好么。”苏成意想了想,这样回答道。“也是。”何悟非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通过苏成意而认识的这帮朋友让他意识到,除了许知寒之外,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的、值得留念的美好存在。“关于猫咪图鉴,我会带着许知寒同学的那份一起努力的啦。”楚倾眠笑着说道。“虽然没有真正的见过她,但总觉得从这里收获了很多力量呢!”她随后挥了挥拳头,很有气势的样子,像是挥舞着进攻旗帜的士兵。苏成意瞧着她的模样,有些想笑。事实上,像她这样的人,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那份从心底所迸发出来的勇气和坚定,便会让全世界都为她让步。午休时间。苏成意和楚倾眠在附近的公园里散步。林荫道上树荫密布,池水泛起碧波,即使今天京城是需要高温预警的程度,这里倒也还算是凉快。门口的冰淇淋小摊今天生意一般,小贩窝在躺椅里听着广播昏昏欲睡,直到被某位大小姐迫不及待地唤醒。“对了对了,你当时是怎么想到给何悟非念那段台词的?”楚倾眠一只手拿着一个冰淇淋,努力与冰淇淋融化的倒计时战斗的同时,还不忘跟苏成意讲话。这是一只还活着的话痨鬼,苏成意想。他已经把自己那个很快地吃完了,因为很有危机意识,不想让冰淇淋融化的奶油流到手上。楚倾眠又想吃巧克力味的,又想吃抹茶味的,只好一次买两个。苏成意吃完了自己的草莓味,不肯再与她分担,所以她只能独自战斗。“就是觉得当时那个场景很合适。”“什么场景?”“像他说的那样,许知寒出事之后,所有人都在规劝他,说忘记她就好了,时间会治愈一切伤痛。”苏成意回答道。“可是我不想这么说,所以我念了那段台词,告诉他说,别忘掉她。”“真好呀。”楚倾眠弯起眼睛笑了笑,发梢被微风吹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也就只有你可以说出那样的话来了,如果是我的话,恐怕也只会和其他人一样,说些不切实际的安慰的话。”“是么。”苏成意应了一声,抬起头来,只见风过树梢。那时候他会这样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重生了,他知道或许真的有一天能被何悟非等到转机。那么,即便是为了这样一个渺茫的机会,也该努力生活下去才是。《恋爱的犀牛》的创作者有谈过,人是可以像“犀牛”一样那么勇敢的,哪怕很疼也是可以的,看你疼过了是不是还敢疼。何悟非就很像是这样一只顽固的犀牛,关于许知寒的记忆是一块烧得滚烫的石头,但他冒着被灼伤的风险,还是坚持揣着这块石头往前走。这时候楚倾眠终于把那个巧克力的甜筒吃完了,蛋筒被她咀嚼出“沙沙”的脆响,但是还剩下一个实在吃不掉。瞧着她求救的眼神,苏成意只好低下头,张嘴把她手里剩下小半个的抹茶甜筒一口吞掉。混合着茶叶味道的奶油在嘴里融化,苏成意感觉舌头被冻得有点发麻,好半天才恢复知觉。“我好喜欢这部话剧的台词!什么时候有机会的话,我们一起去看一场吧!”解决掉了冰淇淋的麻烦,楚倾眠乐呵呵地说道。“你还是去动物园看犀牛在泥巴里头打滚儿吧。”为了避免破坏她的美好幻想,苏成意这样说道。楚倾眠却觉得他这是看不起人的表现,噘嘴抗议。“我也是有看过话剧的好不好!”“比如?”“比如.《雷雨》哈哈哈哈哈!!”楚倾眠说得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我的!”楚倾眠的戏瘾又上来了,她念的是《雷雨》里的台词,以一种悲情的语调。“这位醒醒娱乐的小老板看起来可以自己出道演戏了。”苏成意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哼哼。”楚倾眠攥住他的手指,嘴角的酒窝隐隐若现。“苏成意,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好开心呀。好像一下子天气也不热了,知了也不吵了!”“笨蛋。”“才不是。”楚倾眠眨了眨眼睛。她说的可是真话,要说起来,她最近这段日子并不好过。楚远江忙得只能偶尔敲个电话过来,韦佩兰一直在国外工作,最近却反常地回了国,种种迹象都说明肯定是集团里出了什么问题。虽然没人给楚倾眠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无声亦无形的压力还是让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楚倾眠一遇到难题就大脑放空的问题还是不定期发作,万事万物都像是黑白色一样了然无趣。只有苏成意在身边的时候,她的世界才重新染上色彩。这些话,楚倾眠当然是不会跟苏成意讲的,不想给他带来坏心情。从小到大,楚倾眠其实都不认为自己是“小太阳”这样的角色,她只是擅长把那些悲观的情绪藏起来而已。只有和苏成意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希望自己永远只是那个无忧无虑、元气满满的小太阳。所以此时,她将那些困扰的纷乱的思绪通通掩饰住,只是仰起脸笑着问道:“《恋爱的犀牛》里,有没有什么台词是适合跟我讲的?”“台词么。”苏成意听着头顶的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响,湛蓝色的天空在交错的树叶的缝隙中被切割为不规则的形状。阳光斑驳地穿梭其中,仿若盛夏星空。于是,并不需要费心思去回忆,那句台词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你是不同的,唯一的,柔软的,干净的,天空一样的。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苏成意低下头,楚倾眠正认真地听着他说话。她的眼睛干净而澄澈,像是北冰洋里最靠近极点的冰川,倒映出玻璃般透明的颜色。“阳光穿过你,却改变了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