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其亡也忽焉

要将一个刺杀阴谋实现,需要缜密计划、充分准备、反复演练。

从固宫到郤氏之宫有多少路程,八百甲士行军速度几何,要用多长时间到达?

长鱼矫和清沸魋要怎样假装争执?谁在前,谁在后,用什么样的兵器,藏在哪里能不被发现?

君臣四人在密室中反复计算、演练,直到自以为万无一失,才终于决定动手。

晋侯州蒲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这天中午,三郤正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议事。

毫无疑问,栾书带公子茷向晋侯告状这件事,也传到了三郤这里。栾书带公子茷见国君属于正式的场合,不可能避开所有侍臣、隶妾,难免被卿族安插的内线传出来。三郤聚在一起,自然要谈起这件事。

上军将郤锜的才智略逊于郤至,但是勇猛果敢却胜于郤至,专横跋扈也是三郤第一。一段时间之前,中军佐士燮(士氏即范氏)去世,本来郤锜应该继任中军佐,可是栾书从中作梗,国君也有意拖延,以至于他至今没有正式升职,一直憋着怨气。

现在说起国君的不是,早就心怀不满的郤锜,第一反应就是要攻打厉公!

“事已至此,不反也得反了!我估计,自从三年前我让叔父当了新军将,栾书那竖子便开始谋划,想借国君的力量,灭我郤氏一族!我郤氏为晋国出生入死,打败楚国夺回了霸主之位,晋国上下却一心想让我郤氏族灭,简直是恩将仇报!即使我们一族都要死掉,但国君也别想有好下场!”

平时目中无人的郤至这时却迂腐起来,不同意郤锜的激进主张:“人能站得住,是由于有信用、明智、勇敢。有信用不能背叛国君,明智不能残害百姓,勇敢不能发动祸难。没有这三样,还有谁亲近我们?死了又增多怨恨,还有什么用?”

郤锜简直无语了:“你的意思是我们就在这等死?你连周天子都不放在眼里,却说什么谁亲近、谁怨恨的废话。如果汝二人再不下定决心,我可要找机会单干了!希望汝等到时不要阻止我!”

郤至还是不置可否。虽说三郤之中之位最高的是郤锜,但郤至却是能力最强的。在五年前的弭兵之会上,郤至就表现出色。去年的鄢陵之战,晋侯更是听从了郤至的计策,不等联军到齐,就与楚军开战,最终取得了胜利。所以郤至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

郤犨的态度果然与郤至相近:“我看不能轻举妄动。下宫之难时,栾书就借着赵氏内部乱伦的祸事,让赵庄姬诬告陷害,这才灭掉赵同、赵括的家族,但是赵婴逃到了齐国,赵武继承了赵氏。如果我们真的起兵造反,那不是比赵氏更加严重的罪过吗?众卿就会一致反对我们了,到时候才是真的破家灭族之祸,恐怕不会有一个郤武!”

他又说道:“如今我们三人并没有把柄,郤氏之兵也不比国君的甲士差,即使国君带兵来攻,我们也不怕。我看,国君不敢动手!别说国君了,就算是周天子,咱们也不放在眼里!前几天田猎时,竖人孟张居然敢抢郤至的猎物,被郤至一箭射死,国君就在场,不也没说什么吗?”

郤至对郤犨表示赞同。但郤锜依然非常不满意。就在这时,郤氏宅邸的大门外传来了一阵吵闹声,像是有人在争执着什么。

“怎么回事?”三郤齐齐看向大门外,只见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揪着彼此的衣服,衣襟都纠缠在了一起,甚至还想抓住对方的咽喉!他们踉踉跄跄地迈过大门,接近了三郤所在的大堂。

看守大门的家臣想要阻拦二人,可气力不足,根本拦不住,只能手忙脚乱地跟在两个大汉身旁,劝说二人要注意礼节,结果被一把推倒在地。

“清沸魋!你以为我长鱼矫会怕你吗?难道我的勇武会比你差?”说话的是国君身边的宠臣之一长鱼矫,此人三郤全都认识,与他有过节的郤锜更是皱起了眉头。

另一个唤作清沸魋的,三郤看着也面熟,像是在国君身边服侍的甲士,但今天却没有穿甲胄。清沸魋听了长鱼矫的话,还是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却更加凶狠了。手上好像在用力,想要压倒长鱼矫。

可长鱼矫确实勇武不下于他,竟然反压了回去,两人跌跌撞撞地靠近了大堂。长鱼矫嘴里喊道:“我与彼辈争讼,请三卿为我做主!”

三郤见状,放下心来。大夫之间起了争执,找有实权的卿族来争讼,这种事并不罕见。郤氏作为晋国眼下第一强卿,早就不知处理过多少这种纠纷了。

不过他们的衣袖似乎不太对劲……

“长鱼矫辱我!”清沸魋突然大喊道,“我必欲杀之!”此时纠缠在一起的二人已经登上了大堂。

郤锜站起身叱骂道:“放肆!汝等想要争讼,先停止争斗。”

清沸魋听了好像迟疑了一会,长鱼矫反而得寸进尺,转过身来,背对着三郤用力,几乎要清沸魋推到了。清沸魋那肯吃亏,反过来把长鱼矫顶得后退了好几步,离三郤仅有两三步的距离。

突然,二人似乎结束了争执,长鱼矫转过身来,手里不知怎么多了一把特意裁短过的短戈!

“快……”郤锜还没喊出口,长鱼矫就一個箭步上前,刺穿了他的咽喉!接着抽出戈横着一挥,把想要起身郤犨砍倒在地!清沸魋冲上前去,朝郤犨的脖子上补了一戈,顷刻间三郤已死其二,二人脖子里喷出的血把席子都染红了。

大堂里已经乱作一团,几个在堂下侍候的隶臣奴婢吓懵了,有的尖叫着逃走,有着瘫倒在原地动弹不得,还有的似乎想要扑上来保护主人,却被凶恶的刺客吓得不敢上前。

郤至见状,疯了似地跳起来从侧面绕过两名刺客,逃向最近的一处车厩,想要驾车逃走。但长鱼矫紧随其后,郤至刚刚爬上车,还没够到缰绳,就被长鱼矫从后背到前胸刺了个透心凉。

“郤氏……族灭矣!悔不该……”这是郤至最后念叨出的遗言。他是后悔不该飞扬跋扈、欺凌同僚,还是后悔没有像赵氏一样果断换一个国君呢?长鱼矫并不知道,也完全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