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海棠纹方凳
桃六年长和乐几岁。
活着时，桃六没给和乐讲过这些，只说自己是个苦命人，但那时天下太多苦命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但和乐公主的名号却是她颠沛流离之际的一丝希望，公主出生，战事停息，她以为自己能等回来爹爹，却到底还是被贩子卖到了都城娼馆去。
一待就是几年。
刚去的时候总哭，哭就会挨打，可挨打她也哭。
“我恨来恨去，不知该恨谁，索性把一切都怪在和乐公主身上。她明明平息了战争，却没能让我逃出地狱。可笑的是，后来我才知道，如此想法之人，遍地都是。她的存在，就该是让一切好起来的，若是有一丝不完满，都是她的错。”
“荒唐！”楚沧自从听闻桃六所说的“怀恩”杀了她，便不自觉远离了青奴一些，他心内万分复杂，好像他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做错了一般。所以眼下听见百姓对于和乐公主的“欲加之罪”更加同情。
“真的荒唐吗？我却觉着都是神迹，我怨恨了她好几年，那些年听说她母后早亡，她被众人嫌弃要被祭天，我还觉着是自己咒骂应验……等我长大了些，该接客了，我还没停止咒骂，只说若我失了清白，死也要拉着她一起下地狱。就是那一天，她真的来了，救我出了暗无天日之地……”
楚沧诧异地回望青奴，对方沉湎于“怀恩”二字之中，茫然地听着，眼中尽是疑惑。
“后来……我才知道她贪玩，扮了男装和公主府侍卫一同来的……她，引我入公主府。那之后，我日日夜夜为她祈求，要好好活下去，不要祭祀，要活着。”
风声渐大，将军府的大门被吹得胡乱作响，青奴想起小道士说的，将军府，也是公主府。
那一年……
和乐公主屋子的门被推开时，软塌上的两个妙人还缠在一起，笑着闹着，似是谈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时笑得放肆了些。那侍卫看见则沉了脸，星月眸子也变成了墨色，满脸满眼的烦闷。旁人是不许未得宣召而进门的，桃六听见声音，得了空便坐起身望着来人。
“侍卫哥哥去哪儿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和乐公主从软枕上抬起头，好笑地看着来人那乌云攒聚的面色。
桃六颇为沉稳地下了软塌，先帮和乐公主整理了一下袖纱，而后才理了理自己的裙摆，浅笑着向来者点头作揖。
“谜底……猜出了。”这男子该是弱冠之年，墨丝妥帖地卧在头上，喉结凸出硬朗，背直肩宽细腰，身子颀长。本是个俊朗肆意的面相，平日里却总端了个罗刹的气势。这俊面罗刹在公主靠近时，微微落下上身，一时间四周碧落如洗，层云无踪，暖阳般护着身前青丝垂散的佳人。
“你凑近说说，别是个错的，叫桃姐姐笑你。”和乐公主身量轻，个子小，待侍卫又向下垂了腰，她便将双臂环在他的脖颈上，将右耳送了上去。
侍卫平日里都带着那半扇触地火焰纹的面具，此刻暗地里后悔，进门时不该摘下来。不过想来那面具也藏不住泛红的耳根。
只僵硬了身子念了两个字——春凳。
和乐公主松了手臂，回望了一下依旧面不改色，稳得如山却暗地里快要憋不住笑的桃六，“春凳？”
见她竟这般道了出来，侍卫起身向后退了一步，似有落跑的想法。
“侍卫哥哥，是不是怪我没给你找个嫂子，这是明里暗里憋着坏呢。不急，待我及笄大礼之后，一定帮选个模样好，性子好，厨艺好的。”
桃六好心道：“是海棠纹方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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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奴回过神来道：“那之后不久，桃姐姐便留下封信，不告而别。”
青烟孤影晃了晃，无奈道：“以你对我的了解，我可是会不告而别之人。”
“我当然不信，但……”
“但那信是怀恩给你的。”
“你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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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最不白长一张嘴，饿了靠它吃饭，心中所想也全靠它说出来，“我这张嘴……更是我说要你活着，真就来了希望……”
青奴见她魂魄摇曳，叹了口气道：“桃姐姐，你先歇着罢，不急的。”
井中多年，从前稳重端庄的人，也变得目光凌厉些，“怎么不急，如何让我不急，若是为了我自己，早早魂飞魄散了去不是更好！我何必忍耐到如今……”
楚沧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低着头，耳朵却是一直听着，生怕漏掉什么似的。
桃六咳了两声，神情哀怨地望着地上那困住自己几十年的瓷枕，幽幽道：“你根本就不想知道对吗？”
一双美目望着同为魂魄的青奴，在她脸上搜寻着她的内心，片刻后才问：“不……你已经知道了？”
青奴牵住楚沧的衣袖，生怕他跑了一般，“我去了太山，那里记录着，杀周皇者——怀恩。前些日子，我又听闻……你可还记得我们当初放走的那个年轻刺客？”
桃六点头称是，“有些印象，好似是为了家中病重娘亲，才走上杀人这条路的，可是那个人？”
“他转世成了书生，后来又成痴鬼，他告诉我，侍卫哥哥没放他走，而是带去无人之处，将他杀了。”
楚沧震惊地听着这些话，得知青奴便是和乐时，他以为自己纵然没能救下青奴，定也是尽力而为了才是，也不枉费两个人之间宿命的情愫。可如今桩桩件件都预示着，怀恩——并非君子，心术不正。
骨子里坏了的人，什么情愫都成了附骨之疽。
殊不知，桃六接下来的话，才是剜心之痛。
“皇上差人送来密信，我同你一般信他，本以为他是要将这好消息亲自告诉你，谁知他将信烧了，我没来得及将事情告诉你，就被他杀掉，又因为怕我魂魄通风报信，又用邪术，将我封在了瓷枕之中……我……我日日夜夜于瓷枕之中伴你耳畔入眠，你却不知我就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