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未央三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昨日宫宴的欢谑,算是刘彻登临帝位以来,为数不多的几次酣畅淋漓。

匈奴如一座大山,不仅仅是自高祖而起时的重担,也是刘彻雄心壮志的最大绊脚石,是大汉臣民想要洗刷耻辱,夺取勋爵的目标。

西域的出现,是照亮无限可能的基石,告诉了大汉,山外不仅有山,还有其他国度,有平原,有湖泊,有更多未知的资源。

而休屠王在晚宴上的歌舞,则是一剂强心针,刺激得为将者面色酡红,恨不得马上提剑,去给军臣单于量身一套婢女服。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竖子可擒休屠王,我为何不可擒单于?

一夜宿醉,刘彻少饮了几杯,此时正坐在龙榻前,时不时的伸手揉着眉心。

台下的众臣也有些狼狈,活像后世酒吧喝得太晚,第二天又要早起上班的打工人,只能强打起精神,等待着大朝会的奏对。

好在今日的朝会比较轻松,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只要安安静静的听张骞讲故事就好。

汲黯环顾着四周,长安城内,应到之人已齐全,可刘彻依旧没有开始的意思,不禁上前问道。

“陛下可是在等人?”

刘彻正要回答,只听黄门侍郎上前,高声唱喏:“启奏陛下,关内侯,车骑将军,卫青求见!”

“宣!”

汲黯这才明悟:原来如此,去岁龙城之战,卫青居首功,此时正当在上谷郡主持马政,却不成想使团回归,居然让陛下将他召回。

看来,与匈奴之战,恐怕又要开启。

殿门外,一袭鲜红的披风迎风招展,一名年岁青壮,却又尽显沉稳厚重的将领走入,躬身拜道。

“臣,卫青,叩见陛下!”

“免礼!”

“张骞久居匈奴,对匈奴习性了如指掌,今日回归,汝当听之,或对以后出征塞外,有所臂助。”

卫青领命,看了一眼正恭敬站在一旁的张骞,微微躬身以示尊敬,便退至一旁。

众臣眼热不已,看着卫青英姿飒爽的样子,心头暗自沉吟。

不叫程不识,也不叫李广、公孙贺、公孙敖,唯独就叫了卫青回来。

看来卫子夫当真深得帝心,这卫青也是入了陛下之眼,往后怕是青云之上,势头不可抵挡了。

“张骞,说说你这一行的见闻与收获!”

“诺!”

“请上舆图!”

使团一行人中,张骞出列,将汉匈舆图挂在木架上,手指点在漠北一带。

“陛下,臣幽囚匈奴王廷十年,此本屈辱,不应提起,但是臣在匈奴的十年也并非虚度光阴,有三言,愿与诸位分享之!”

“庄子曾言,万物皆有所待,故而春日耕作,秋日牧收,此为天时也,汉从天时,而匈奴亦从其天时。”

“诸位可曾发现,匈奴人之天时,于冬春时安歇,于夏秋时掠边?”

众臣闻言,皆是若有所思,却又不明其意,唯有那些曾在边塞戍守过的将领,如彊弩将军李沮、轻车将军李蔡等人,附议的点了点头。

“大使所说无误,好像还真是如此。”

张骞指着漠北与北地、上谷、云中、雁门、代郡,以及秦汉长城一带,继续说道。

“然,天时之利或可利用。”

“骞于匈奴,每至夏秋,部族勇士便会减少,秋末而归,满载粮秣与掳掠的汉人,然后迁徙至阴山以南,以度寒冬。待到开春之后,草芽发根,便能在阴山南面游牧草场,慢慢迁徙回原本的栖息地。”

“陛下,寒冬之后的匈奴最为孱弱,马匹干瘦,人如牢狱数月,萎靡不振,且大批牛羊、老弱聚集,若是能找到其过冬之草场,在开春未曾贴膘之际发动战争,或许……”

张骞点到为止,可边塞将军们却是沸腾了起来。

卫青更是出列附和道:“陛下,大使所言有理,臣恳请向阴山南北派遣斥候,探查匈奴人迁徙动向。”

“不急,张卿继续,还有二言,未曾说明!”

卫青拱手退下,眼神中似有烈焰灼烧,高涨的战意,让他有些迫不及待与匈奴一战。

不过急也不在这一时,或许张大使还有其他别出心裁的思路,可做查漏补缺。

“匈奴人逐利,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这是匈奴人生活习性所致,逐天时以获地利,游牧而聚,来去如风!”

“此诚为我大汉之患,导致匈奴屡屡犯边,大军进则敌退漠北,弱则被分割殆尽,此常态也。”

“然,左传曰:君以此始,必以此终!成也游击,败亦游击。”

“匈奴擅骑射,若以骑射对之,则无异于以弱攻强,若以方阵拒之,匈奴避之不及,破匈奴者,唯有突袭!”

“哗!”

众将一片哗然,刘彻也是陷入沉思之中。

“突袭?此为奇兵巧胜,获小利易,却难尽全功,不可作主战之法。”

质疑声起,张骞伸手指向蜂腰大捷的地段继续说道。

“此突袭非突然袭击,而是放弃骑射,以甲胄之兵突入敌阵,近战制胜。”

有将问曰:“奴骑轻行,着甲必重,如何追逐匈奴?”

“所以,前策与此结合,便是臣以为的破敌之策。蜂腰之处,就是趁着开春之际休屠、浑邪二部人困马乏,且营地拥挤,乱作一团,才能建立的奇功。”

“匈奴人逐利,短兵相接者,搏命不合其利,待突袭冲阵,杀气盈沸,这些人必不会无畏厮杀,胜则焦灼,败则遁走。遁走之则成掩馈之势。”

“掩溃挟杀之术,不正是秦之白起最擅长的战法吗?”

“若是正常野外遭遇,孟将军这点兵力,恐怕难以与匈奴决一生死。”

卫青转过头,又将目光看向了身后那位一直保持沉默的少年身上,眼中满是赞叹。

他怀疑,张骞口中的两个破敌之策,极有可能有此人背后捉刀。

否则以张骞擅于内治,不擅兵事的水准,恐怕很难有如此鞭辟入骨的见解。

当然,这一切都要说服张骞,毕竟这位大使可不是阿谀奉承,好邀功买名之人。

没有张骞十年匈奴生涯,恐怕也会觉得孟焕所言太过于天马行空,难以让其为口舌,代为转述其战略思路。

“这其三,便是要告于陛下,无论是西域还是匈奴人,都有逐利慕强的奴性。”

“诚如孟焕之于龟兹国,初临龟兹,倨傲无礼,诚如西域诸国愿意结盟的顺序,若无乌孙号召,响应者寥寥,有乌孙、大宛响应,则诸国云集。”

“陛下,诸位将军,战事伊始,只要能给予单于王廷重创,如休屠、浑邪二部者,皆可拉拢驱使,令此攻彼,使之各部残杀,待各部衰弱时,便可逐一击破,追亡逐北!”

重创王廷……

众将领们呼吸开始急促,看向张骞的目光变得温柔备至。

大使这哪里是被幽囚十年啊,这简直就是高级间谍,混迹十年匈奴,从天时地利,再到民族特性,把整个匈奴的开裆裤都翻了个底朝天。

“咳咳!”

看着眼睛大放光明,神情激动的天子和群臣,薛泽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陛下!”

“咳咳,大司农那边……国库空虚,还得休养生息!”

“无妨,少府……”

“陛下,少府也空了,您莫非忘了?大司农还欠了少府百万钱,开春时甘泉宫修缮,少府令找大司农催债,大司农可是吵着闹着要乞骸骨,告老还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