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五章 狂兽(上)

山脉延绵,在西南方向的大地上勾勒出激烈的起伏。

涌动的铅云下,白的雪洋洋洒洒地落在了大地上。从襄樊往剑阁方向,千里之地,有的混乱,有的死寂。

原本坚固的城池在过去的数月里,被敲开了大门,数十万大军肆虐而过带来的伤害至今未曾弥退。焦黑的废墟间,仍有衣裳破旧的人们在其中寻找着最后的希望;遭兵匪肆虐的村庄里,老迈的夫妇在寒冷的家中渐渐的死去;流走的难民聚集于这片土地上少数仍未被击破的城池外,大雪降下之后,便也开始大批大批地冻饿致死了。

大地往剑阁延伸,数十万军队密密麻麻的犹如蚁群,正在渐渐变得寒冷的土地上构筑起新的生态群落。与军营相邻的山间,树木已经被砍伐殆尽,每一天,取暖的烟柱都在庞大的军营当中升腾,犹如参天摩云的树林。一些军营当中每一日都有新的战争物资被造好,在牛车的运送下,去往剑阁那头的战场方向,部分自给自足的军队还在更远处的汉人土地上肆虐。

过去的一个秋天,军队横扫千里之地所搜刮而来的秋收果实,此时大都已经屯集于此。与之对应的,是数以百万计的完全失去了过冬粮食、过往积蓄的汉民。用于支撑西南大战的这片后勤营地,兵力多达数十万,辐射的警戒范围数百里。

十一月,完颜希尹已经抵达此地坐镇,他所等待和警戒的,是从吐蕃达央方向翻山越岭而来的一支两万人的黑旗队伍。这是经历小苍河鲜血浇灌的华夏军最精锐的复仇部队,由秦绍谦带领,犹如一条毒蛇,将刀锋指向了金国聚集剑阁之外的数十万军队。

若非希尹为攻打黑旗之事筹备数年,详细了调查了这支部队的状况,女真大军的后防恐怕会被这支军队一击即溃,到时候已经进入西南的女真精锐恐怕连剑阁都难以出来,铁锁横江,上下不得。

于是十一月间,希尹抵达此地,接下这头几万女真精锐的指挥权,算是针对着这支军队,重重地落下了一子。秦绍谦便明白己方的动作已经被发现,两万余人在山间安安静静地停留了下来,到得此时,还没有做出任何的动作。

有些事情,没有发生时说出来让人难以相信,但希尹心中明白,若是西南战事失利。这安安静静观望着战况的两万人,将在女真人的后路上切下最凌厉的一刀。

女真会失利吗?——自己这边暂时无人做此想法。但这帮等待着复仇的黑旗军,却显然将此作为了切切实实的未来在考虑着。

前方战事开始还不久,宁毅便在后方放下了这把钢刀,偷袭、投机……甚或是等待着女真逃亡途中将整个西路军赶尽杀绝。这种大胆和狂妄,令希尹感到不悦。

他冷静地整编和训练着后方这些投降过来的汉军部队,一步一步地挑选出其中的可用之兵,同时组织起充分的后勤物资,支援前线。

视线再从这里出发,过剑阁,一路延伸。苍茫的山岭间,蔓延的队伍织出一条长龙,龙身的节点上有一个一个的军营。人类活动的痕迹从军营辐射出去,山林之中,也有一片一片漆黑斑秃的情景,厮杀与火焰创造了一处处难看的癞痢头。

十二月间,铅青的天空下偶有雨雪,道路泥泞而湿滑,虽然女真人组织了大量的后勤人员维护道路,往前的运力渐渐的也维持得愈发艰难起来。前行的军队伴着牛车,在泥水里打滑,有时候人们于山间拥挤成一片,每一处运力的节点上,都能看到士兵们坐在火堆前瑟瑟发抖的景象。

剑阁往前,人的身影,牛车、马车的身影充斥了延绵达五十里的泥水山道。在女真元帅宗翰的鼓舞和动员下,前行的女真部队显得坚强,被强制往前的汉军队伍显得麻木,但队伍仍在延伸。一些山间崎岖的地方甚至被人们硬生生地开辟出了新的道路,有人在山间大喊,衣着怪异、表情各异的斥候部队不时从林间出来,搀扶同伴,抬着伤员,休整之后又一波波地往山里进去。

为了降低道路的压力,前线的伤员,此时基本已经不再往后方转移,死者在战场附近便被统一烧毁。伤员亦被留在前线治疗。

天晴的时候,热气球会高高地升起在天空中,阴雨大风之时,人们则在提防着树林间有可能出现的小规模突袭。

华夏军偷袭金国部队,金国的斥候有时候也会突袭华夏军。

混乱的道路延绵五十里,南面一点的战场上,名为黄明县的小城前方狼藉遍地、尸块纵横,炮弹将土地打得坑坑洼洼,散架的投石车在地面上留下残余的痕迹,各式各样攻城器械、乃至铁炮的残骸混在尸体里往前延伸。

几架巨大的、足以抵御炮击的攻城盾车垮塌在战场各处。这盾车的样貌犹如一个与城墙齐高的直角三角形,前方是厚厚的耐炮击的表面,后方斜角的坡度足以上人,攻城的士兵将它推到城墙边,攻城的士兵便能从坡上成群结队地登城,以展开阵型的优势。如今,这些盾车也都散架在战场上了。

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女真人依靠各种器械有过数次的登城作战,但并没有多大的意义,散兵登城会被华夏军人集火,成群结队地往上冲也只会遭遇对方投掷过来的手榴弹。

在城墙上的华夏军军人死光之前,登城作战而后一鼓胜之成为了一种完全不切实际的企图。这段时日以来,真正能给城墙上的防御者们造成损伤的,似乎只有弓箭、火雷、投石车或是强行推到前方往城墙上发射的铁炮,但华夏军在这方面,依旧有着绝对的优势。

对于在这边主持战事的拔离速来说,还有更为令人崩溃的事情发生在前方。

对黄明县的进攻,是十一月月初开始的,在这个过程里,双方的热气球每日都在观察对面阵地的动静。进攻才刚刚开始,热气球中的士兵便向拔离速报告了对方城中发生的变化,在那小小的城池里,一道新的城墙正在后方数十丈外被修建起来。

华夏军组织了大量的工程人员,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拆掉了城中的建筑——一些准备工作其实早已做好,只是用前方的建筑做了伪装——他们迅速扎起铁、木结构的框架,建好地基,投入原本就从其他房屋中拆下来的土方、石块,灌入灰色的“泥浆”……在仅仅半个月的时间里,黄明县前方抵御着女真人的轮番猛攻,后方便建起了一道灰扑扑的数丈高的新城墙。

在构筑新城墙的过程里,名为宁毅的华夏军首脑甚至还有数次出现在了施工的现场,指手画脚地参与了一些关键地方的施工。

对于拔离速而言,这简直是一记恶劣无比的耳光。

但这也令得这位女真名将沉下心来,放弃了诸多的幻想。他以大量的生命和物资交换着城墙上的生命和物资,到得十二月中旬,黄明县城的第一道城墙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拔离速手下轮番参与进攻的队伍损伤多达数万,其中被其视为主力的女真嫡系伤亡亦破了五千。

往城墙上一波波地打添油战术、顶着炮轰往前伤亡会比较高。但若是凭借人力优势持续、饱和轮番进攻的情况下,交换比就会被拉近。一个半月的时间,拔离速组织了数次时间高达八九天的轮番进攻,他以洋洋洒洒的汉军散兵铺满战场,尽可能的降低对方炮击效率,间或佯攻、强攻,前期还有大量汉民俘虏被驱赶出去,一波波地让城墙上头的黑旗军神经完全无法放松。

这场大战前期城墙上的黑旗军明显斗志昂扬,但到得后来,城头也渐渐沉默下来,一波又一波地承受着拔离速的猛攻。在女真付出巨大伤亡的前提下,城头上死伤的人数也在不断上升,拔离速组织炮阵、投石车偶尔对城头一波集火,然后又命令士兵夺城,但每一次也都被华夏军士兵反夺回来。

北面的雨水溪战场,地势相对低洼,此时进攻的阵地早已化作一片泥泞,女真人的进攻往往要越过沾满鲜血的泥地才能与华夏军展开厮杀,但附近的树林相对而言容易通过,因此防御的战线被拉长,攻防的节奏反而有些诡异。

这边的防御并非是籍着没有破绽的城墙,而是占领了关键点的数处高地,控扼住通向后方的主路,前前后后又有三道防线。附近溪流、树林其实多有小路,阵地附近也并未被完全封死,但若是不管不顾强行突破,到后头被困在狭窄的山道间踩地雷,再被华夏军有生力量前后夹攻,反倒会死得更快。

因为这样的状况,附近山头之间犹如一个巨大的迷魂阵,华夏军往往要看准时机主动出击,创造战果,女真人能选择的战术也愈发的多。一个多月的时间,双方你来我往,女真人吃了几次亏,也硬生生地拔掉了华夏军前线的一个阵地。

负责镇守这边阵地的是华夏第五军第五师的于仲道,十二月初的一次战斗力,双方在泥泞与冰冷的泥水中短兵相接,彼此伤亡都不小。四师渠正言领着半个团不到五百人的一支队伍穿山过岭进行反突击,直捣雨水溪这边女真人的军营外围,当时指挥雨水溪作战的女真将领讹里里正要领人突袭,被渠正言瞅准空档截住,差点将对方当场斩杀。

后方出事的动静传到前方,女真人前线大乱,伤亡惨重,渠正言眼见杀不掉讹里里,当即指挥士兵往雨水溪阵地方向突进。

他的突进异常坚决,让人手中拿了颗脑袋大喊:“讹里里已死!前后夹攻灭了他们!”从前线撤回想要援救主将的女真人多达数千,但乍看这进攻的姿态,真以为受了前后夹击,稍稍犹豫,被渠正言从队伍中央突了出去。

鲜血的腥味在冬日的空气中弥漫,厮杀与对冲每一日都还在这山岭间蔓延。

雨水溪、黄明县再往西南走,山间的道路上便能看到不时跑过的担架队与援兵队伍了。驮马背着物资,拉着炮弹、火药、粮草等补给,每天每天的也都在往战场上送过去。建在山坳里的伤兵营地中,不时有惨叫声与呼喊声传出来,棚屋之中烧开水冒出的热气与黑烟萦绕在营地的上空,看来像是奇奇怪怪的雾气。

宁忌奔出帐篷,将木盆中的血水倒在营地边的沟渠里,没有丝毫的歇息,便又转去棚屋给木盆之中倒上开水,奔跑回去。战场后方的伤兵营,理论上来说并不安全,女真人并不是软柿子,事实上,前线战场在哪一日突然溃败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甚至于可能性相当大。但小宁忌还是死缠烂打地来了这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能接受的底线了。

伤兵营附近不远,又有延绵开去的战俘营,十一月里战俘营收留的多是战场上幸存下来的百姓,到得十二月,渐渐有突入雨水溪的汉军部队被围堵后投降,送来了这里。

这些人并不值得信任,能被宗翰选上加入这场大战的汉军部队,要么战力出众要么在女真人看来已相对“可靠”,他们并不是小苍河大战时被轮番赶入山中的那种队伍,短时间内基本是无法吸收的。

这些人在附近呆不了几天,不能将他们迅速转移的最大理由也是因为道路问题。负责看守他们的华夏军工作人员会对他们进行一轮快速的审查,宣教工作也在第一时间展开。早先已离开主力军队参与后方治安工作的侯五是这边的负责人之一,此时参与战场情报管理工作的侯元顒因此得以过来见了父亲几次。

曲折的道路延伸往梓州、往西南的成都平原中一路展开。冬日里的成都平原云层极低,放眼望去天空像是罩着压抑的铅青的盖子。一家家的作坊正在一处处城池间全力运作,大大小小的高炉在阴霾的天空下吞吐着光焰,赶着牛车、推着独轮车、乃至挑着担子的人们也正源源不断地将各种物资往梓州方向、剑阁方向汇集过去,这是与剑阁外物资输送类似的情景。

这也是两只巨兽在冬日的天空下厮杀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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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九,小年未至,阴雨连绵。

一个多月以来,每一次降雨,都会带来一场最惨烈的厮杀,因为在女真人一方认为,降雨会带走火器的差距,眼下已经是他们最能占到便宜的时间。

雨水溪附近岔路,道路并不宽敞的鹰嘴岩方向上,毛一山在手中哈出热气,握紧了拳头,视野之中,黑压压的身影正在朝这边推进。

一场决定性的战斗,就要在这一刻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