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一个死人

正当他准备脱衣进入浴盆,屋外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你是不是应该先出来把头洗干净在洗澡啊?”

纪舒看着冒着热气的浴桶,咬了咬牙,出了屋子,看见水井边,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椅子,几盆清水,陈大柱拿着水瓢站在水井边。

小姑娘对纪舒说,“你别怪我多事,你这头发只能用活水才能洗干净。”

纪舒默默走到椅子边上坐下。低下头,从陈大柱手里接过水瓢,拿水往自己头上浇。

小姑娘递过来皂角和木梳。纪舒默默接过。自己忙活。

小姑娘在边上看了一会,咯咯咯的笑了问陈大柱,“爹,你看他自己不会洗头。”

陈大柱呵斥了小姑娘一句,准备上前帮助纪舒。

纪舒眼睛里都是泡沫,虽然看不见,但是感觉到有人靠近,立刻寒言肃声,“我自己来。”

陈大柱停住脚步。其实陈大柱明白,一个已入腾云境的仙人,如洗头这等俗人凡事,定然是不会的。就算曾经会,修道千年,肯定也忘了。一个仙人不会洗头是理所当然的。眼前这仙人,一定是在仙府洞穴呆腻了,出来吸收俗世凡尘气息。俗称历练,这也是一种修炼的功法。

而小姑娘就不理解了,这世上还有人不会洗头,除非他长这么大都是别人帮他洗头的。她恰恰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确实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这种人确实可以不会做许多事。因为所有的事别人都会帮他做好。而她又恰恰是帮这种人做事的人。

于是小姑娘根本没有管爹爹那惊诧的目光,三两步走到纪舒的跟前,一把夺过纪舒手里拿着的水瓢和皂角。

在纪舒大怒前,一瓢让纪舒舒服的温水,冲淋到了让纪舒那鸡窝一般的乱发上。紧接着,一瓢接一瓢冲洗,一个温暖柔软的小手握着皂角在纪舒的头上揉搓。

纪舒僵直,执拗的脖子慢慢软了下来。

半晌的功夫,一个干干净净,清清朗朗的少年出现在这对父女俩面前。

即便此时这少年穿的是陈大柱肥大的粗布衫,丝毫不影响少年濯然优雅的气质。

小姑娘眨着眼睛看着纪舒,“你长的比小少爷好看。”

陈大柱对纪舒憨憨笑了,“闺女小不懂事,您老别介意。”

小姑娘又道:“他明明比我大不了几岁,爹爹为什么总称他老。”

陈大柱斥了小姑娘一句,“你懂什么,赶紧把贵人的衣服洗了。”

小姑娘做着鬼脸去屋里忙活。

纪舒站在老槐树下,仰头看了一下从茂盛的枝叶中透出蓝天,不喜不怒的轻声问,“她是你捡来的,还是偷来的?”

陈大柱哪里敢隐瞒什么,低声答,“捡来的。她也知道不是我亲生的。”

“但她肯定不知道,她爹是只妖。”

陈大柱汗毛孔都竖了起来。大气不敢喘一口。

“你能和周围邻居相处太平,说明你确实想做一个凡人。只是你知道,妖始终是妖。你隐藏的再好,有一天还是会被人看破。今天是我,明天就会是别人。我可以什么都不做,但是别人就难说了。到那时,你是准备奋起一搏,还是束手就擒?”

陈大柱沉默。

“你走吧,老老实实回到枫溪谷去。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们曾经帮助过道门,帮助过人类,为什么道门容不下我们?”

纪舒微微皱眉,“三师傅说,因为虽然你们帮助过我们,那也是在你们发现魔宗败局已定之后。在道义上,道门不屑与你们为伍。在仁义上,人类也不愿意和你们有往来。所以进水不犯河水是最好的结果。”

陈大柱低下头。他想告诉眼前这位大仙,枫溪谷虽好,但是没有浔州城的小葱鸡蛋面。枫溪谷虽好,可是没有四季。冬天不会下雪,秋天也不会有落叶。枫溪谷虽好,那里没有凡人界的喜怒哀乐。

所以,枫溪谷不好。他不喜欢。很多参加过三百多年前圣战的妖,从枫溪谷出来尝到过凡人界五味杂陈,喜怒哀乐后,再也不想回到枫溪谷。哪怕冒着被道门刑罚司打回原形,剥皮抽筋的风险。枫溪谷不会救他们,因为他们已经背叛了枫溪谷。等待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三百多年了,我已经回不去了。”

纪舒没再说什么。他明白这只妖,其实一直在等待着那一天的来临。这是他的宿命。

可是自己的宿命又在哪里?

纪舒在这个平凡的小院儿里,用了午饭后,再次踏上征程。

现在他不是一无所有的人,他有了一个包袱,包袱里有两三件可换洗的干净衣裳,他那破烂的棉袍被小姑娘,一双巧手洗的干干净净,缝补的妥妥帖帖。包裹里除了衣物当然还有纪舒找陈大柱所要的一些碎银。

其实纪舒完全可以再陈大柱家里休息一夜再走。

但是他不敢停留,因为没有谁比他更贪恋一张干净的床,也没有人会比他更贪恋一碗人气腾腾的葱花面。

一个半月前,他还是个十分挑剔的人,他的床单被罩必须用他指定的质地,否则他睡不着觉。他用的餐具必须是他喜爱的那个官窑出品。他觉得再美味的食物,如果不盛在自己喜欢的器皿里,那都是枉然,他不会动一筷子,尝一口。

可是今天,在他看见了一张铺着粗棉布床单的木板床时,他却想毫不犹豫的躺上去,想好好在一个干净的床上睡一觉。当一个粗糙陶碗盛着热腾腾的葱花面端到他面前时,他毫不犹豫的接过了碗筷,优雅的将一碗香喷喷的葱花面吃的干干净净。

他不知道如果自己留下来一夜,第二天还有没有继续上路的决然。

于是他走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寻的兄长到底在不在京城。他是知道的,那些人的,他心里一面希望大哥已经逃脱,一面希望大哥再京都等自己。

可是——大哥究竟逃脱了没有?如果没有,等待着大哥的又会是什么?

他不愿意想。并不是不敢,再经历过那一夜之后,这世上已经没什么事可以吓到他。

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