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汴京.杭州1

韩绛和孙固对望一眼,心中暗道:“果然问及此事。”他二人在进宫之前,早已猜到皇帝必问此事,二人互相探过对方口风,只是两方的嘴都非常严实,不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

韩、孙虽然同是待罪之身,但一日召回,便各居显职,韩绛为次相,孙固做的翰林学士、知制诰亦是最为机要之官,国家军机,无不与闻。但是韩家是北宋官品世家,可以说是冠带满朝,在宠信上孙固也不能和韩绛相比,且韩绛又是次相,这时自然是韩绛首先开口:“臣以为若以此事做决断大事的根据,必为后世所讥。请陛下三思。”

对于韩绛的态度,众人倒并不奇怪,韩绛外号“持法罗汉”,要他和王安石生份,只怕难了一点。殿中众臣,都把目光投在孙固身上。

石越心中此时也忐忑不安。他知道孙固的态度极为重要,此时连冯京都不能对自己有坚定的支持,孙固是皇帝特意召回的,若能得到他的赞成,那么说不定有希望说服皇帝早做一点准备;但是如果连他也反对——孙固一向是不支持王安石的,那么大事去矣。

他心中实在无法不顾那千万百姓之生死,这时几乎要忍不住抢先说服孙固,好让他在皇帝面前赞成自己了。

孙固却并不理会众人的反应,趋前一步,亢身说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全由石越年轻孟浪而起,实不足以朝堂之上讨论!”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相顾愕然。“年轻孟浪”四个字,对于资历不深,骤然窜起的石越来说,堪称为政治上最忌讳的评语。孙固与石越并无公怨私仇,竟然如此不留情面,不由众人不吃惊。

石越因为是说到自己,不好反驳,冯京却忍不住上前说道:“石越一向谨慎老成,孙大人似乎用词太苛了。”

孙固斜着眼睛看了冯京一眼,厉声说道:“执政此言差矣!今日所议之事,无论是与不是,都不足为后世之法。若石越所做之梦为虚妄,明年并无旱灾,那么于石越是欺君大罪尚还是小事,辱及列祖列宗之灵,才是大事。石越身为朝廷重臣,便真有其事,也不可枉言,他应当知道万一不中,太祖、太宗皇帝于九泉之下,何以心安?到那时候,石越纵是万死,亦不能偿其罪。”

冯京心中十分不服气,但他一向拙于言辞,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诺诺退下。

石越万料不到孙固不仅不支持自己,反而倒戈一击,此时已知事情不能挽回。他自恃皇帝的宠信,倒不太害怕皇帝的处分,只是心中对孙固已十分不满,暗暗骂道:“忽起忽落,想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不偏不党吗?”其实孙固本人并无什么不是,但精神紧张之下突然觉悟自己的挫败,石越自己的心态,已很难保持公正。

吕惠卿与蔡确对望一眼,心中无不大喜。他们万万料不到孙固会攻击石越,如此天赐良机,岂能放过?

“孙固所言有理,石越此事,确属轻狂,且累及祖宗,宜交有司论处。请陛下明断。”蔡确首先迫不及待的发难。

吕惠卿却是大义凛然的说道:“石越之肺腑,实不可问。今日他假天下百姓之名,道祖宗托梦报灾;其所言不中,于祖宗大不敬;万一不幸而言中,他日他说祖宗托梦于他,要石越行伊尹之事,陛下信是不信?!”

这话从吕惠卿口中说出来,连皇帝都悚然动容。殿中群臣,更是惊心动魄!伊尹是什么人?伊尹表面是古之圣相,实际上却是可以废立皇帝的权相!吕惠卿是直要置石越于死地了。冯京和吴充对望一眼,心知不妙,正要说话,蔡确已抢在前面,“石越所言,确已近乎妖言,有辱斯文,重失大臣之体。”

石越听到这两个人交相攻击之辞,脸色也不由变得非常难看起来。吕惠卿所指之事,虽无任何证据,却是诛心之罪,句句惊心动魄。他一瞬间就想起太平天国杨秀清降神之事,那后果,便是东王府最后在*中被杀得干干净净!宋代虽然号称不杀士大夫,但若论及谋反大逆之事,却同样是毫不手软的。

一念及此,他已不能不辩,不免以手指心,声色俱厉的说道:“吕惠卿,欲用谗言杀人吗?石某对大宋、皇上,忠心可表日月!”

坐在龙椅上的赵顼,听到殿下这句句要置石越于死地的话,心里镜子似的明白。他知道若自己再不说话,惯于附风而动的臣子们,就会一个个跟上来,狠狠往石越身上砸石头了,到时候不怕列不出“十大罪状”之类。

年轻的皇帝对于石越,还有着甚多的期望,绝不愿意就这样把他牺牲掉,他无意识的看了王安石一眼,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生怕他说出对石越更不利的话来,连忙摆了摆手,温言说道:“石越一向忠贞体国,断不会有那等事情,众卿不必过虑。”

蔡确做到御史中丞这个全国最高监察长官之职,一向靠的是希合皇帝之意,见皇帝发话,他便乖觉的闭口不言,便如从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一样。

吕惠卿见蔡确这样子,心里暗骂道:“真小人也,此时不把石越彻底击倒,若让他缓过劲,有朝一日,邓绾就是我辈的前车。蔡某真是无见识之辈,不可与谋大事!”他心念既定,便不依不挠,用手指着石越,厉声说道:“陛下,王莽、曹操,初仕之时,未必不是忠臣!此时若不防微杜渐,他日必开侥幸妖言之门。”

他明知现在集英殿上二相三参,都有点不耐烦,一个个缄默不语。但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时之间,也顾不上许多。

石越环视殿中,孙固已经不可能帮自己直言,冯京、吴充,一时间也指望不上,曾布断不肯做王安石反对之事,其余诸人,只要不落井下石,已经是谢天谢地,此刻已经他不得不自辩了,当下凄然说道:“陛下,臣自知有罪,不敢再辩。只是罪臣之荣辱不足道,所念者,万一罪臣所言为真,望陛下与诸公顾念千万百姓之生死,略做准备,如此上不至有负祖宗之托,下则显陛下爱惜元元之心。”

吕惠卿心中不由暗骂:“以退为进,转移话题,真是虚伪小人!”但是眼见皇帝、王安石都为之动容额首,心里已知道要彻底击垮石越,不说皇帝那一关,依然难以撼动;便是王安石,可能也并不想置石越于死地。心中不免又是嫉恨,又是害怕。和石越既然脸皮撕破,那就是势同水火了,不能扳倒石越,总有一天,他会转过手来对付自己。

他正欲措辞把话题转到攻击石越身上去,已听皇帝温言说道:“今日不必议论石越所作之事的是非对错,朕以为,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实在不可不防。因此朕欲暂免河北诸路免役宽剩钱,而且略略酌情削减赋税,再下令各地提举常平使检视仓储,以备万一。同时凡往河北贩卖粮食者,一律免税。外示无事,内为之备。丞相与众卿之意如何?”

石越听到这些话,就知道皇帝有意保护自己,加上皇帝提出的方法,无疑可以大大减轻灾情的危害,不禁大喜过望,立时拜倒,高声说道:“陛下圣明。”

冯京、吴充对于这件事,本来已经没什么主张可言,但眼见对石越有利,又是皇帝亲口提出来的,不用怎么样权衡,也就立即随声附和。

王安石和韩绛却不免蹙着眉头,方才之事,韩绛深知皇帝的脾气喜恶,因此他倒并不想太得罪石越了,做人要给自己留条退路,不宜赶尽杀绝,这是他一向深信的持身之道。王安石心里也觉得若要置石越于死地,未免过份了,因此二人倒都有想法替石越求情,不过二人都想等皇帝迫不得已要处分石越之时,再出头做个好人,示恩于石越。二人虽然是宰相,但是若能让石越受自己的恩惠,对于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进行一点感情投资,就算是王安石,也不会拒绝不做的。不料说了半天,皇帝竟然是十分明显的眷顾石越,如此处分,实际上根本是相信石越的判断了。

二人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正要表明自己的意见,就听到今日自从石越踏进集英殿之后,就一直攻击石越的吕惠卿,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朗声说道:“陛下如此处分,不失为万全之策。”王安石对于自己这个学生,顿时大跌眼镜,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吕惠卿在想些什么……

孙固厌恶地看了吕惠卿一眼,心里骂道:“小人!”但是他毕竟不言官,皇帝没有问到,不好随便攻击大臣,因此并不做声。蔡确心里一面冷笑,一面暗暗把这件事记下,留着以后对付吕惠卿时翻老账,说他希合上意,左右摇摆,现在却也并不说话,到了这个时候,他就要等着听王安石说什么再判断自己怎么做了。

只有韩绛悄悄打量吕惠卿几眼,暗赞一声“精明”,他用眼角偷觑皇帝,果然赵顼在轻轻点头,显然心里赞赏吕惠卿果然不愧“贤人”之称。攻击石越,自是为了赵家的江山;而赞成早做准备,同样也是从公义的角度来考量……

明知皇帝取向的韩绛,正在考虑是立即附议,还是等王安石表态之后再说话。却听到一直沉默不语的三司使曾布酸溜溜的说道:“陛下,如果不征收免役宽剩钱,国库要少一大笔收入,西北军费日费千万,若不从内库借点钱,入不敷出,只怕难免。”他是公开叫苦,完了还不忘揶揄一下吕惠卿:“吕大人同知司农寺,居然一力赞成,看来司农寺以后不必向内库借钱了。”

吕惠卿心里暗骂曾布,却做出充耳不闻之状。石越心里却暗暗叫苦,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曾布这时候在操作层面叫苦,必然再次打击自己提前救灾的主张。引出来的连琐反应,现在已经难以预料了。

他自然知道曾布这个三司使,本来就做得相当的拮据,因为国家本来收不抵支,加上宋代财政,有一个非常吊诡的事情:皇帝另有一个内库,和三司使、司农寺同管天下财政收入,虽然宋代的皇帝并不乱用钱,这个金库的钱主要是用来做军费,而且国库用度不足时,可以向皇帝“借钱”,但是在账目上,号称“计相”的最高财政官曾布,却是不知道国家到底有多少钱的。因此他计算起国家的收入之时,未免更加的显得少了。有点心痛银子的曾布一方面顾及到皇帝的态度和石越的私交,不愿意鲜明的反对,一方面却不能不表明态度。但这件事情客观上,对石越已是非常不利。

王安石暗暗点了头,心里十分赞许曾布说了很实在的问题。但同时不免也有点伤脑筋,理财、理财,帮国家理好财,是他一生最大的政治抱负。用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打乱既有税收政策,直接影响国家大笔的财政收入,对于王安石来说,也比较难以接受。但是皇帝的态度,几乎是很鲜明了,这也是不能不考虑的。沉默良久之后,王安石终于开口说话:“陛下,臣以为这件事影响太大。要么相信石越,暗中准备救灾,要么就不要相信,不要打乱变法的进程。拿定一个主意,方好办事。臣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语的,太祖、太宗皇帝,没有托梦给一个臣子的道理。”

王安石话音刚落,蔡确立即说道:“陛下,臣也以为此事亦有欠周详。若依陛下所言行事,那么无疑是说石越说的,都是真的。万一不中,史官之笔,后世之讥,不可不惧!”

孙固也断然说道:“若真如此,臣不敢草诏!”

石越眼见又是一片反对之声,终于按捺不住,对着蔡确愤然说道:“中丞奈何只怕后世之讥,而不顾百姓生死?”

蔡确冷笑道:“我非是不顾百姓生死,只是不愿因为妖言而动扰朝政。”

“万一明年真有旱灾,不知道对那遭灾的百姓,中丞心里会不会有愧!”

石越又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王安石,他知道无论多少人反对或支持,关键还在王安石,只要拗相公点点头,万事自然通行无阻。

“王相公,国家之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岂能不顾百姓之生死,只管做守财奴?”言辞已是十分急切。

王安石淡淡的看了石越一眼,对皇帝说道:“臣岂是守财奴,臣只是幼守圣人之训,不敢语及怪力乱神。若能确知明年有旱,便是暂停新法,也在所不惜。”

孙固不待石越相问,也朗声说道:“守道而死,好过无道而活!”

石越冷笑一声:“好个守道而死!可惜若真的要死,死的也是无辜的百姓!”他说话也越来不越加辞色,惹得孙固脖子都红了。

冯京这时候眼见事情刚有挽回的余地,不料曾布一开口,事情又是急转直下,心里也不知做何想法。他小心措辞说道:“现在要断定真假,实在不可能。臣以为陛下所言外示以宽,内为之备,最是英明。这种种措施,假各种名义颁布便可。财政之拮据,朝廷节省用度,未必不能支持。”

“执政此言,是没有是非曲直的说法。臣以为石越上此言语,不能不处分。而这虚无飘渺之事,也不必去信。检视仓储,以备非常,是有司之责,亦不必特意申明。实则臣以为,石越所料如果真的中了,本朝祸乱,只怕就要从今日开始!”孙固冷冷的反驳。

这句箴言背面的含义,让石越都打了冷颤。

集英殿外,细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入殿中,所谓“大旱”的说法,愈发的显得遥不可及。赵顼用目光巡视自王安石以下诸臣,眼见本朝最高权力中心的臣子们,大部分都是反对着石越的主张,仅有的几个支持者,也是信心不足之样。那真的不过是石越的噩梦吗?赵顼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习惯“石越总是对的”的思想,这时候让他做出一个和石越的主张完全相反的决策,竟不由得要犹豫不已。

然而此时集英殿内,无声地回响着孙固那固执的声音:“臣不敢奉诏……”

……

学士府。

早上的蒙蒙细雨到了下午,一直不肯下大。天气显得非常的阴翳,学士府中,气氛十分压抑。自从昨日在集英殿石越的主张受挫之后,要处分石越的谣言就悄悄传开了。石越那一片金光灿烂的仕途,阴云密集。已经有御史闻风上书,弹劾石越,这件事情,就算是石越自己也知道。但是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官不到五品,位不居机要,是没有人知道的。《新义报》的编辑们虽然知道真相,却不敢报道;《汴京新闻》一向消息灵通,这次也只报道了石越受弹劾的事情,但是什么原因,却是既不知道也不敢说。人们把这种事情,当成了家常便饭,反正以石越所受的信任,绝不会有什么事情的。这似乎便是一般小民的看法。

“我已和冯相说过,修文兄调杭州仁和县知县,景初兄为福州签书判官厅公事,景中兄为潭州安化县知县。”石越的语气非常平静。

李敦敏与柴贵友、柴贵谊兄弟都有点兴奋,宋代县分八等,仁和县和安化县都是三等县,一等县和二等县分布在京师周围,在外地来说,实际上就是最好的县了,一般都有四千多户户口,比起自己以前所在的县来说,不知道大多少。而柴贵友更加是升迁。

“仁和是个大县,自不必说,修文兄正好可以大展拳脚,在地方上历练经年,下次回来,就可以试馆阁了。”

李敦敏点点头,说道:“我倒愿意在地方做地方官,为百姓干点实事。县官虽然是小官,却是亲民官,对国家朝廷,实是很重要的。”

“这话说得对,修文有这番识度,已出于众人之上。”石越微笑着点头赞许,一边又对柴贵友说道:“福州知州和通判,都是冯相门生。应当还好相处。景初兄去福州,留神看看青苗法和钱庄在那边的情况,如果有空,写封信给我。”

柴贵友微笑点头答应。

“景中兄去的安化县,是刚刚置县的地方,收服蛮夷,聚集人民,开垦土地,都是要务。章惇现在经略荆湖,此人面善心狠,景中自己多加小心。也望勿以地方荒远,而不肯安心为政。”

“绝不敢误了国事。弟心所想,与修文兄是一样的。”柴贵谊欠身回道。

石越一边和三人叮嘱,一边不时用眼神向外瞟,仿佛在等什么。司马梦求和*虽然是一起陪客,也不时会往门外看上一眼,只有李丁文若没事人一般,细细的品着贡茶。李敦敏最是细心,立时知道石越虽然看似平静,但心里依然悬着担心。他本来想替蔡京问问前途,这时也不好开口了。

御书房中。

“韩卿,卿说应当如何处置?”赵顼背着手,踱来踱去。外面的细雨,真是不太合时宜,颇扰人心绪。

韩绛垂手侍立一侧,见皇帝发问,连忙说道:“陛下欲保全石越之意,臣心里知道,陛下对臣子如此仁厚因重,做臣子的哪有不感恩戴德的?”

站在韩绛下首的一个人不易觉察的冷笑了一下,此人是遥领嘉州防御使的李宪,当朝真能带兵的太监,虽然谈不上什么名将之材,但比起听到西夏兵一到,就进退失措的韩绛来,实不知强了多少倍。因此他心里不是很看得起韩绛这个世家子弟。这时听到他口出谀词,虽然自己也不免要靠拍马屁讨皇帝喜欢起家,但是丝毫不会妨碍他嘲笑韩绛。不过这种场合,轮不到他说话。

心里明明知道韩绛说的是奉承话,但是赵顼苍白的脸上,也不由泛起一丝笑容。“朕想让石越在京师附近,择一善地,出守大郡,也好时时咨议。卿意如何?”

韩绛迟疑了一下,小心说道:“陛下圣明,不过这样只恐不能让孙固辈心服。臣以为孙固必然不肯奉诏草制。”

赵顼听他说得委婉,不由问道:“卿的意思是?”

“臣有一点想法,要么陛下对石越降职、罚俸,留在京师,委一个部寺之责,也算是惩处了。要么就远放外郡,一来锻炼石越,看看他在州郡任上治民的能力,将来若进中书,也能让人心服;二来也是告诉群臣,已经惩处了石越;三来看看石越的肚量,是心存怨望还是处变不惊。比起置于京师附近,要好得多。陛下英明,必有决断。”

赵顼想了想,笑道:“卿说得有理。不过石子明非百里才,既是翰林学士出外,须得稍存体面,又不使掣制太多才好。”

“臣以为,不若权罢翰林学士……”

“也好。苏卿,你来草制吧。”赵顼对站在一边的知制诰苏颂笑道。

韩绛心里暗暗好笑,皇帝不叫孙固来,单叫苏颂,这意思简直是路人皆知。

一旁的内侍不待吩咐,立即摆好文房四宝,赵顼想了想,说道:“写两道制文,第一道,授石越宝文阁直学士。”

苏颂应声提笔,写道:

“翰林学士礼部郎中石越可宝文阁直学士制

敕:祖宗之设阁院,则奉先崇敬,以训承资后嗣;则优选贤良,以备佐翊政纲。翰林学士、朝请大夫、礼部郎中、骑都尉、新化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食实封八十户、赐紫金鱼袋石某,顷以经艺入侍,量储顾问之职,建议表疏,多有助裨;应和文章,谙合义理,内外相闻领,无不赞盈。朕嘉才猷,庸劳阁院,故特授宝文阁直学士,晋朝奉大夫,依前翰林学士、礼部郎中,勋封赐如故。”

然后轻轻吹干墨迹,双手呈奉皇帝御览。

赵顼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以示认可。他知道苏颂在白水潭学院兼课,和石越私交良好,果然一篇制文里,找不到石越半句坏话。

韩绛却有点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陛下,怎么反倒给石越加授宝文阁直学士,他是翰林学士,正三品,宝文阁直学士是从三品。这个任命……”

赵顼看了韩绛一眼,笑了笑,没说话,又对苏颂说道:“第二篇制文,除石越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罢翰林学士。”

苏颂答应一声,铺开黄绫,提笔立就。韩绛略带惊讶的凑过去,轻声读道:

“《除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石越充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并罢翰林学士制》敕:漕司之效,厘乎使副;仓司之烦,劳于监佐。夫一路钱粮之政,最系紧要。而之慎选不能率尔。又昔古之都国,今之州县也。临民亲近,朝夕不绝;法令闻转,上下凭详。盖治乎始于此,乱乎视于此,谓之固重,朕最攸紧。而之选任,未不慎重。学问疏达,干力遒举,皆之度虑。具官某,行之有典刑,学之素师法。庶务推明则称于实;文章论议必造于理,斡旋内外,蔚然得体。《书》曰‘建官惟贤,位事惟能’,朕深知之。畴若三任,我图兼才,则以问谘试习之效,故去荐付使委之烦。朕赖于贤臣,牧巡一方,纳宣忠力,授之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依前仍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卿钦服予命,益厉乃诚。可。”

韩绛这才明白皇帝的意思……

“一日之内,连降两道制文,似升似降,看来皇上为了处置公子,也是煞费苦心。”李丁文笑道。

司马梦求这时也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至少圣眷未衰,不过谢表就一定要写得感恩戴德才好。”

*却还有点不明白,问道:“为何先加宝文阁直学士,后置翰林学士?”

“皇上是想对大人略加薄惩,直接罢翰林学士惹人误会,引起百官弹劾大人,因为又特意加授大人宝文阁直学士。那些希合上意的御史,看了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司马梦求笑着解释。

“原来如此。”*算是又上了一课。

“不过这封谢表,用辞一定要恭顺,万不可有半分怨望。不仅对皇上不能有,对别的大臣也不能有。”李丁文一面说一面看着司马梦求,似笑非笑的说道:“司马兄,这就由你来动笔吧。”

“这个我理会得。幸好大人不再填词写诗,否则文句一定小心。日后不在朝廷,奸人构隙的机会就更多了。吕惠卿在朝堂上说的话,孙固在朝堂上说的话,皇上恩宠正浓之时,自然不以为意,但是如果有人天天进谗言,禁不住日销月损,有朝一日,必成大患。今日既已受命出外,这等事不能不事先预防。”

说到这里,*也严肃起来:“不错,历史上多少倍受宠信的大臣,一朝出外,就渐渐疏远了。大人在朝中,政敌不少,吕惠卿、蔡确辈更是深受重视。有这二人朝夕进言,实在可怕。”

石越点点头,思忖一会,笑着望了望李丁文。

李丁文会意的一笑,轻轻说道:“吕惠卿、蔡确吗?”

“老爷,夫人想见你。”一个叫牵儿的丫头轻轻过来传话。

司马梦求和李丁文、*相视一笑,三人便告了退,去商量写谢表以及离京之前善后处置之事。

石越想到马上要离京,的确也应当告诉梓儿一声,立即随着牵儿走进后院,却见韩梓儿和阿旺正坐在亭子里边,说着话儿。

石越接过一把伞,踏着青石路悄悄走了过去,笑道:“妹子,找我有什么事吗?”

韩梓儿把他迎进亭子,接过伞来顺手递给阿旺,一边笑道:“只是听说外面有圣使到来,有点担心。”

“没什么事情,不过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加授宝文阁直学士,进朝奉大夫,准备出知杭州了。”石越怕老婆担心,轻描淡写专捡好事说。

“大哥要去杭州吗?听说苏子瞻大人也在杭州。那个地方,风景很好吧?”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怎么能不好?”石越笑道,“我估计过不几天就要出发,这之前,你回去和父母、哥哥道个别。我只怕不能陪你回家了,要陛辞,还有同僚的饯行,还要去一次白水潭学院……”说到这里,石越忽然怔住了。

“怎么了?”

“妹子,我要先去见一下你哥哥。有事晚上回来再说。”石越轻轻握了一下桑梓儿的小手,也不顾外面正在下雨,急冲冲走了出去,叫了马车,直奔白水潭学院。

桑充国万料不到石越会冒着大雨来找自己,更料不到石越不动声色把旁人都支开,显见是要和自己密谈。

“长卿,已有旨意,我要出知杭州。”石越凝视着更显清瘦的桑充国,轻轻说道。

“……”桑充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是应当道贺还是应当如何,更不知道石越来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

“西湖学院在杭州,格物方面一直没有名师,进展缓慢……”

“你的意思,想从格物院调一些先生过去?”桑充国立时明白石越的意思了。

“不错。”

“为什么,我不太能理解?白水潭学院本身格物院的力量就不足,等到学生们正式毕业,再请几个人过去,那倒不成问题。”桑充国毕竟不能理解。

“你还记得叩阙之事吗?”石越盯着桑充国问道。

“当然记得。”

“我有我的担心。白水潭学院,现在虽然根基渐渐牢固,但是我离开京师后,不知道京师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怕有个万一……所以我要把格物院的一些先生请到杭州去,不仅仅是想增加西湖学院的力量,也是想要分散风险。”

“分散风险?”听到石越这些可托肺腑的话,桑充国心里不由一热,嘴上却说得非常平淡。

“不错,把鸡蛋放在两个篮子里,虽然打了一个,可另一个篮子里还有,若是放在一个篮子里,打碎了就全没有了。”

桑充国低着头踌躇良久,才说道:“按照山规,须由教授联席会议决定。同时去的人员,要由他们自愿。”

石越点了点头,半晌,又说道:“长卿你的意见是赞成还是反对?”

桑充国迎上石越的目光,抿着嘴唇说道:“我会投赞成票。”

白水潭学院教授联席会议很平静的通过了帮助西湖学院建立格物院的决议,这一点并不奇怪,因为两所学院实际上血脉相连,联席会议的许多教授都心知肚明——在西湖学院,有自己以前的爱徒高足。这件事情在《汴京新闻》上占据了一小块版面,报道说:“卫朴先生、袁景文等三十名师生自愿前往……前山长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石公官讳越缺席会议云云。”

“此地无银三百两!”谢景温冷笑道,放下手中的报纸,望着王雱,脸上肌肉不住的颤动。

王雱却似乎心情不错,笑道:“这是石子明学乖了,声明这件事情和他无关,免得被蔡确说他结党,那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实在不明白石越为什么这般糊涂,若不是皇恩浩荡,他早掉脑袋了。”一边肆无忌惮的嘲笑石越,目光中却无法掩饰住羡慕的神情,看到王子韶这副样子,王雱就有点不屑,不过他不愿意因此影响到自己良好的心情,只笑道:“吕惠卿和蔡确,一定会想方设法寻找石越的不是。只要他离开京师,谗毁之言,堆积成山,石子明的前途,嘿嘿……”

谢景温似乎没有听到二人的话,沉思了一会,低声说道:“桑充国与石越交恶,已经传了好久,这次《汴京新闻》替他掩饰,难道二人和好了?”

王雱不由一怔,也愣住了,“二人和好了吗?也未必没有可能。”

王子韶忍不住笑道:“元泽兄何必如此过虑?区区一桑充国,就算和石越和好,又能如何?何况桑充国已是石越的大舅子,二人和好是迟早之事。若是吕惠卿能在皇上面前扳倒石越,到时候不如顺便把桑充国一起做掉,不知省却多少麻烦,免得他那份报纸天天在那里说这不好那不好的。”

王雱心里实在觉得王子韶思维简单,忍不住出言讥笑:“干掉桑充国有什么用?还能干掉有富弼那个老头子背后支持的《西京评论》?连唐坰这种人都开始办报纸了,桑充国这种人,可以利用,不可以硬来。否则偷鸡不成蚀把米。”

“奇怪,石越把这三十多人送到杭州去做什么?”谢景温似乎很爱思考。

王雱摇了摇头,笑道:“管他干什么,石越尚且自身难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且看看吕惠卿和蔡确如何演戏就好了。少去石越在京师碍手碍脚,我们就可以好好做一番事业了。方田均税法的推行,会更加顺利。”

“军器监改革现在由苏辙在主持,那个家伙一向不是太听话。元泽兄可否向丞相说说,让小弟去工部谋个差使?顺利也好看看苏辙做得怎么样。”王子韶涎着脸说道。

谢景温心中冷笑,他知道军器监改革,实际上是个大大的肥差。多少利益关系牵涉其中,经手的物件、银钱,随便捞一点,也不会是个小数目。苏辙持身尚正,那还好说,若这个王子韶进去,那就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了。不过这等事情,他却不会说出来,千里求官只为财,干嘛阻别人的财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