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
柔嘉与何畏之却是一惊一喜,柔嘉料不到石越如此轻信他人,万一其中有毒,后果不堪设想,只是阻止不及,心中一急,几乎要哭了;何畏之却不料石越如此相信自己,自是大起知己之感。此时见石越称赞,不由笑道:“确是好酒。”
石越心中大奇,他素知蒸馏酒须要蒸馏器,却不知蒸馏器早在汉代,中国便已发明。不过却是用来蒸水银或者花露,迟到南宋甚至元代,人们才开始比较普遍地用来蒸酒。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还有蒸花露一说,忙问起详情,何畏之详加解释,原来蒸花露一般是采用固态蒸馏,但是何畏之为了提取“花中之精”,却是对采集回来的花露尝试进行液态蒸馏,不料被人恶作剧换成了酒,偶然之中,发现此法。他随即进行种种试验,改液态蒸馏为固态蒸馏,亦获成功……石越这才恍然大悟,暗骂自己见识不广,否则何必等何畏之前来献宝?
何畏之又说道:“我既悟其中之道,便将这蒸锅加以改良,且又尝试将蒸出来的酒再行蒸煮,所得之酒露,其烈无比。比之方才参政所喝,更厉害数倍,见火即燃,须兑了泉水方能入喉。我想此等烈酒,大宋人或者喝不习惯,但是若给辽人,不怕其不爱之如甘露……辽人本就嗜酒,若得此物,便能让其朝廷上下,整日皆在醉酒之中。只是若私自酿酒出卖,干犯禁令……”
石越此时当真是大喜过望,他不知当时世界别的地方如何,但是他却肯定的知道,蒸馏酒的技术,在东方世界而言,都还是一个极大的秘密,若把蒸馏酒卖到大宋的各个邻国,其利润之巨,难以估量。而且他的军屯计划,便能更加顺利的推行了。“种甘蔗制糖、制造蒸馏酒、还有制药……”石越一念及此,立时想到早就听说过甘蔗制糖之蔗渣可以发酵制酒,还可以用来造纸——若能再将蔗渣制酒的技术发明,那么开拓的就不仅仅是国外市场了。毕竟用粮食酿酒,在食产量不是极丰富的时候,其规模还要是需要控制的,但是用一些渣滓来酿酒,却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忌。转念又想到何畏之所献二技,无论哪一样,皆可令他富甲天下,此时却要告诉自己,分明是有更大的图谋,虽说此人自称是李丁文所荐,石越心中亦不能不惊疑。
柔嘉却不曾想这许多,见到石越无事,心中竟不由一阵轻松。笑道:“这便是你的杀人不见血之方么?可笑!可笑。一瓶酒也能杀人?却不知你那杀人见血之方,又是如何惊世骇俗法。”话中充满戏谑之味。
何畏之微微一笑,道:“那个方子,却过于霸道。其实参政今日已经见过了。”
石越一怔,不知何指。
何畏之轻描淡写的说道:“不过几支毒箭而已。”
柔嘉冷笑道:“毒箭你当大宋没有么?”
“亦不是没有。不过自来毒箭并不耐久,若在风雨中作战,更是百无一用。我却有一个秘方。”何畏之语气虽然平静,但是说到此处,眉宇间却有一股阴戾之气,让人不寒而懔。
石越心中一凛,忙问道:“是何秘方?”
“大宋广南东西路、梓州路附近,以及大理国,有一种树汁巨毒无比,见血封喉。若将此种树汁与砒石煅烧后一同投入烈酒之中,淘去渣滓,然后将澄清之毒酒在沸水上隔锅加热,酒蒸发之后,便只余下潮湿的褐色粉末,再行加热,便成药粉。又取蛇毒液浸泡后阴干。凡一千五百斤药材,可得十斤药粉。此药粉可随军携带,要使用时,加水冲兑,以箭簇沾水即可。一分药末加水一斤调开,可浸箭簇一千。十斤药末,可浸箭簇数百万。浸药之毒箭,一旦见血,十步封喉,料辽夏二国,没有这么许多兵马好杀。唯药材得来不易,参政须下得本钱。”何畏之娓娓说来,倒似乎他说的事情,不过在如何杀鸡宰牛。
石越心中却极为不忍,他虽然站在文明之立场,自当奉宋朝为正朔,知惟有汉文明方是中华之主体,但是与契丹、党项,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此二族在石越的时代早已消亡,不少人更是融入汉族之中。若说要灭人之国,他的确是念念不忘,但说要屠人之族,他却丝毫没有此心。真要说来,焉知他石越身上,便无契丹、党项血脉?似何畏之之毒箭,虽然不知是否有他说的那般厉害,却已经是“化学武器”了,在当时来说,至少也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好在石越知道此事成与不成,决策权在己,倒也并不着急,只是淡淡一笑,道:“先生真是有心之人。”
柔嘉却骂道:“这法子真毒。”
她却不知何畏之满腔怀抱,所谋者大,于此种种,自是处心积虑。
何畏之于柔嘉的指责,自是毫不在乎,甚至懒得反驳;于石越的态度,却甚是留心,不料他虽然善于观察,却从石越脸上看不出一丝端详。心中不由暗叹石越城府之深。
石越初见此人之时,本有爱才之心,后来听他要来寻访自己,更有延揽之意,但是交谈愈多,便愈觉此人外表温和,内心高傲,此外于气质中,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怨恨之意。虽然不曾见诸言语之中,但是石越却能时时感觉分明。似乎此人曾经身居高位,或者至少是受过严格的贵族训练,所以才用外表的温和与高傲,来掩饰住那心中的怨毒。一时之间,石越对于是否能够控制此人,竟是没有了把握。
“此枭雄也。”石越暗暗警觉。这样的人物,若然没有机会,可能就一辈子老死于穷乡僻壤,默默无名,因为他们不愿意去受庸人的气;但是若然他们找到机会,却未必是普通人可以控制的——双刃之剑!
便在此时,听到客厅之外有数人的脚步之声,一个家人进来禀道:“参政,李先生、陈先生、刘公子来了。”
石越忙说道:“快请。”何畏之却已起身等候。
不多时,李丁文、*、刘道冲、侍剑便进了客厅,李丁文看见何畏之,相揖为礼,又凝视何畏之半晌,方悠悠说道:“一别十二年,莲舫已非吴下阿蒙。”
“家破国危,欲为五陵少年不可得。恭喜潜光兄托得明主,可一展胸中抱负。”何畏之淡然的神色中,有几分苍凉。
石越听到“家破国危”四字,心中一动,已知何畏之在大理国,必然非寻常人物。果然,便听李丁文说道:“参政,当年大理国王段思平攻破下关,与滇东三十七部石城会盟,莲舫祖上,曾有力焉。”
石越这才知道原来何家是大理开国功臣之后,忙立身说道:“原来如此,失敬。”
“不敢,惭愧。”
李丁文又道:“当日曾听到传闻,道何家受到杨、高二权臣之陷害,举族焚屋出走,不知所踪,心常念念。后听梓州路上京官员说起归来州何家堡,又提及莲舫之名,虽恐是同名同姓之人,却不敢错失机会。便修书一封,托人带到。不料莲舫果真是信人。”
“有劳挂念。”何畏之自是知道李丁文信中招揽之意,但是他对于大宋,却谈不上什么感情,更无效忠之意。此来拜谒石越,全是为了自己一族之利益,以他之材,若是没有机会便罢了,只要有一丝机会,便不会甘心老死归来州。
李丁文亦知道何畏之一向骄傲,种种安慰的话语自然全都收起,以免被他当成讽刺。只是说道:“何兄既然来京,盼在府上少住,以叙别来之情。”石越亦笑道:“正是,还盼先生多留几日,在下好时时请教。”
何畏之微微扬首,他无意入石越幕府,但是许多事情,非一时半会能说,不得不耐下心来。当下便不推迟,道:“如此多有叨扰。”石越与李丁文见他答应,连忙一面吩咐人去安排住处,一面给何畏之引见府中诸人。
柔嘉本欲看个热闹,好对何畏之出口胸中恶气,不料此人反成了座上嘉宾,心中大是不忿,众人种种应酬,她更是毫无兴趣。因见侍剑站在旁边,便走到他面前,问道:“喂,你知道给十一娘准备的礼物在哪里么?我要去看看。”她竟是理所当然的把石府当成自己家,毫无生份可言。
侍剑早知她的脾气,连忙说道:“在夫人那里,小人给您带路。便是一张古琴,几副字画。”
“啊?”柔嘉顿时回转身来,瞪视石越,怒道:“石越,你不用这般小气吧?礼物如此寒碜,害我都没有面子。”
石越顿时莫明其妙,不知道自己的礼物“寒碜”,和她的面子有什么关联?当下苦笑道:“我薪俸微薄……”
“你叫什么穷?你是参知政事、太府寺卿,当我不知道么?一张古琴,几副字画值得几贯钱?怎的如此小气?”柔嘉一腔怨气,便全发在此事之上。
侍剑连忙陪着笑说道:“县主,这一张古琴,几副字画,可不是几贯钱能买到。这张古琴是东晋之物,字是卫夫人的真迹,画是大李将军的《春山图》……”
“还说不小气?卫夫人是谁?我都不认识,必是无名之辈。还大李将军?一个武人画的画,亏你也送得出手。你便是派人到岳州找苏轼写个字,也要体面些!”柔嘉更加气愤。
众人听到这话,几乎喷饭。“大李将军”李思训的《春山图》,是难得的稀世之珍,不料到了不学无术的柔嘉嘴里,竟然变成了“武人画的画”。便是何畏之,也要忍俊不住,不知道哪来的活宝县主。侍剑想笑又不敢笑,连忙低下头,歪着嘴巴说道:“县主,卫夫人死了七百多年了,您自是不认识。她的书法,古人说如插花舞女,低昂善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连王羲之,也是她的徒弟。她老人家的墨宝,价值三千两白银。这个大李将军,也不是普通的武人,他是唐代宗室,战功卓著,做过武卫大将军,画风精丽严整,是唐代有名的画家。他的那幅《海天落照图》,些时正在宫中,连皇上都很喜爱的。这副《春山图》,是百方搜罗所得,苏大人若是知道,必然愿意用一百幅墨宝来换。”
柔嘉早已满脸通红,她哪里知道梓儿知道清河郡主不是一般俗人,为了挑件好礼物,不知费了多少苦心。这三件礼物,无论赠上哪一件,都已经堪称厚礼。只因清河郡主是在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面前能说上句话的人物,这才不惜成本,三件无价之宝一齐送上。她不识货倒也罢了,却还嚷嚷出来,不料出了这个大丑。好在柔嘉是脸皮厚惯了,羞赧也只是一会儿,立时便鸡蛋里挑骨头,说道:“若是这样,那还不错,只是却不够周详。”
侍剑咂舌笑道:“县主,似这不够周详,便无法再周详了。”
“你一小小书僮,懂得什么?”柔嘉得意洋洋的斥道,“这点东西,送给十一娘自是配得上,可是郡马呢?”
“狄将军亦通文墨音律的。”
“毕竟是个武人。”柔嘉刚才还对武人大为不屑,此时却已是津津乐道。
石越知道柔嘉必要找回这个场子,笑道:“便是县主说得对,便劳县主去指点一下拙荆,挑几件礼物送给狄将军为贺。”
柔嘉却是满脸奇怪的望着石越,道:“你不是叫你夫人叫妹子的么?如何便叫拙荆了?”
此语一出,众人顿时捧腹,再也按捺不住。石越亦被她闹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何畏之跟着众人笑了一会,忽然想起往事,心中不由一疼,忙沉下心来,将回忆从脑中赶走,一面从包中取出一物,勉强笑道:“参政不必再去劳心,或者我这个东西,能入狄将军法眼。”
众人循声望去,顿觉宝光闪烁,原来何畏之手中,却是拿着一柄镶满了红宝石的匕首,远远望去,便见做工十分精细。石越连忙笑道:“不劳先生费心,此物过于珍贵,断不敢受。”
何畏之淡淡笑道:“这种无用的石头,在蒲甘国到处都是,值不得几文钱。”
“蒲甘国?”石越一怔,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国度。
“便是缅国,唐朝所谓骠国。”
石越这才明白,原来竟是缅甸。因薛奕船队的航线可能要经过彼处,他于缅甸历史并不熟悉,便问道:“我读《大唐西域记》与唐史,知缅国素来分裂,小国数以十计,不知现在如何?”
“今时不同往日。三十一年前,蒲甘国阿奴律陀王即位,大约于十八年前国力始盛,开始征伐各部。蒲甘统一,已是指日可待。”何畏之亦不知道,便在熙宁八年,阿奴律陀王在即位三十一年之后,终于完成了统一大业。缅国已是中南半岛的一个大国。不过此节石越却也是在薛奕回国之后始知。
“原来如此。此亦英主也。”
“确是英主。传闻中其子江喜陀,亦不下乃父。”何畏之轻轻说道,若非知道缅国有英主在位,他当初未必便一定要避居归来州。
柔嘉对这些却不感兴趣,只是饶有兴趣的问道:“那个什么蒲甘的红宝石果真遍地都是么?”
“其国盛产宝石,而大多地方百姓并未开化,不识此物之用,以数尺之布,便可换得若干块。不过彼国丛林凶险,便是大理国之人,轻易亦难以去得。久闻大宋有海船水军,若能去得,似这几块石头,便确然值得不几文钱。”何畏之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让石越等人怦然心动。这红宝石在大宋,却不止是“几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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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历熙宁八年十月。高丽国,开京。
这一年,有一个叫金富轼的婴儿在开京出生,在石越那个时空中,此人后来模仿司马迁的《史记》,撰写了一部《三国史记》,从而成为那个时代高丽唯一有资格被世界历史记住的人。但是这个婴儿的命运,同样会发生改变。
石越带来的蝴蝶风暴,早已刮到了这个东北亚半岛之上,并且,将更深更猛的刮下去,将高丽王国的历史命运,彻底改变。
蔡京与唐康、秦观到高丽国己久,不料高丽国上上下下十分迷信阴阳鬼神之事,受上国诏旨,非要选定良月吉辰不可,此事在淳化年间,早已被宋廷责骂,不料也就是当时好了一阵,过不多时,旧病复发。硬是让蔡京与唐康、秦观,在开京心急如焚的干等。好不容易受了诏旨,又要使者在馆中呆足一个月,方能出馆。气得蔡京等人尽皆破口大骂。好在高丽国礼数恭敬,特意腾出一座离宫来做大宋使者的驿馆,又临时换了招牌,名之为“顺天馆”,据说意思是要象恭顺上天一样对待大宋。不过话是如此,能否做到,却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