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手段

广陵，古之名城，春秋时吴王夫差为北争霸原，解决粮草运输问题，在广陵城东南筑邗城，城下掘深沟，称之为韩江，又称“邗溟沟”、“邗沟”。三寸人间

邗沟向北而去入射阳湖，而射阳湖西北末口接淮水，至此，长江及淮水间便有水路连接。

而从长江入淮水的船只，经其支流泗水北，过彭城，可入齐鲁之地，最后进入黄河，为吴军争霸原，创造了有利的后勤运输条件。

在吴国开掘邗沟之前，南船北，需要经长江入海，然后沿着海岸线北，到淮水入海口时再入淮，走泗水北，绕远路不说，风险极高，平日里适合航行在长江的船只入了海，很容易被风浪吞没。

而有了邗沟，长江船只可免去航海之险，千百年来，历代朝廷不断完善沟通黄河、淮水、长江的人工沟渠，到了晋时，从长江起航的船只，完全可以通过一系列沟渠直入黄河，不需要绕行海路。

这条水路的起点是广陵，而途经过许多城池，古来兵家必争之地的彭城便是其一。

到了南北对峙时，南军北伐，最主要的一条北伐路线，是从广陵开始，经邗沟入淮水，再经泗水过彭城，最后入黄河。

然而自刘宋丢失青齐之地以来，南朝北疆边界，由黄河一路南移，到了萧梁时以淮水为界，最后退至长江边，原本应该是北伐通道的这条水路，变成北军南下的重要通道。

作为北伐起点的广陵，现在成了北军渡江的出发地，大军所需的粮草，从黄河以南各州郡经水路汇集淮水，然后入射阳湖，通过邗沟运送到广陵。

此时的广陵城外，粮草堆积如山，而周军在江边布防，戒备森严，陈军想要偷袭广陵，从正面进攻基本不可能。

陈叔宝如今向宠妃张丽华介绍的，是隋国降将于仲为绕过广陵江防所采取的路线。

这一路线，沿用邗沟未开凿前，长江船只北入淮的路线，也是走海路，年初，周国的青州水军是走海路南下，入长江助战，而现在，陈国反其道行之。

陈军精锐于会稽出发，乘做装载粮草的船只浮海北，历尽千辛万苦经位于盐城郡的淮口入淮水，他们扮作输送粮草的青州青壮，混入其他各地运粮队伍之，入射阳湖经邗沟接近广陵。

这一计划，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何乔装打扮混入周国运粮船队是其一个难点，而另一个难点，是这支精锐如何在预定的日期内抵达广陵附近。

如今是冬季，东北风大作，从会稽乘船走海路北，是逆风行船，虽然船帆是能使八面风的硬帆，逆风行船不是不可能，但想要平安抵达淮口，难度很大。

而要在预定日期内抵达广陵城外，更是难加难。

出使江北的傅縡，位于建康城外白下的陈国水军，还有进抵京口等候渡江的陆地兵马，都严格按照约定日期行动，于仲率领的精锐一旦误了日期，这次出击不可能成功。

所以陈叔宝一开始不同意孔范、施庆的计划，并不光是因为“不宣而战”搞偷袭有损声望，是有实际的忧虑。

于仲此次偷袭广陵，如果没有江南兵马接应，不但无法改变当前局势，反而会引得周国震怒，到时候陈国只能把一切责任推到于仲身。

但这样做的效果如何，陈叔宝无法确定，如果周军主帅尉迟佑耆以此为借口再度兴兵南犯，隆冬时节可没有连绵大雨来阻挡对方的前进步伐。

距离下一个雨季，要过半年，建康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没人敢做保证，也没人做得了保证。

然而一旦偷袭广陵成功，陈国的局面打开了，因为收复淮南州郡，可收复江州或者岭表要容易许多，广陵距离京口不过一江之隔，陈军与其进攻游数百里外的江州湓口，还不如进攻广陵较容易。

宇氏和尉迟氏正在内讧，宇氏肯定无暇顾及长江下游两淮之地，而尉迟氏在淮南的军队，是尉迟佑耆率领的这支大军，一旦将其击败，尉迟氏守不住淮南了。

到时候陈国能再次左右逢源，渔翁得利。

以停战为条件，要求尉迟氏的军队退到淮水以北，让出淮南州郡；以不与尉迟氏联合为条件，要求宇氏归还占据的巴、湘、江州以及岭表。

如此一来，陈国版图复原不说，新的三国鼎立之势形成，陈国无忧矣。

这一美好前景，让陈叔宝动心不已，但偷袭广陵失败的后果，也让他纠结，孔范、施庆二人使出浑身解数来劝，好歹劝得陈叔宝同意这一冒险计划。

而这几日要见分晓了，陈叔宝为此茶饭不思，辗转反侧，连歌舞都没心情看了，闷在临春阁对着舆图发呆，坐立不安的等着消息传来。

他想要找人倾诉，但这种军国大事又不能四处宣扬，只能憋在心里，憋得慌。

张丽华瞥了一眼舆图，心有些无奈，她当然不关心打仗，但是官家的口风实在不严，却偏要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这几日经常对她说要有大事发生，但当她问起来时，又摆摆手说“不可说、不可说”。

军国大事，当然要保密，但官家除了对她这样，对孔、龚二贵嫔也是如此，差拿个招幌，书“军国大事不可说，大家快些来问朕”。

这是官家的品性，有时候如同小孩子一般，张丽华早摸透了，所以知道那些妄图以美色获宠的美人，都只能去做“女博士”、“女学士”。

只有她，才知道官家真正想要的什么。

根据方才陈叔宝所说内容，张丽华现编了一套说辞来劝解对方：“于将军的兄长于顗，曾任周国吴州总管，当年数次击败官军，想来于将军也对吴州一带地形十分了解。”

“于将军与尉迟氏有深仇大恨，一如春秋时的伍子胥，为了报仇，殚尽竭虑精心规划，他既然敢主动请缨，必定成竹在胸。”

“而孔卿、施卿有容人量，又多亏官家有识人之明，君臣齐心协力兼之将相和，妾以为此次官军出击，必然大获全胜。”

吹捧于仲是伍子胥，吹捧孔范、施庆有容人之量，又说什么君臣齐心协力、将相和，一切的一切，都是为吹捧陈叔宝是明君做铺垫。

张丽华如此巧妙地吹捧，让陈叔宝提了之后心美滋滋，全身下无一处不畅快，起和美人云雨还要畅快。

他是男人，当然喜欢美人，但美人给他带来的欢愉，不另一样东西给他的欢愉多，那东西是权力。

天子，掌握着至高无的权力，而张丽华早琢磨出来了，陈叔宝喜欢听人奉承，喜欢别人称赞他是明君，而通过吹捧陈叔宝任用的人，能很好达到这样的效果。

这用空洞无物的语句直接称赞陈叔宝“圣明”要有效，那些空有一副美貌皮囊的美人，根本不知道这一点。

陈叔宝正与张丽华研究此次官军出击能有多大胜算，忽然阁外骚动起来，不一会门外宦官转入阁内，刚要开口说话，一个人影‘蹭’的一下冲进来。

陈叔宝还以为是刺客，心一惊刚要高呼，却见那人跑了没几步跌倒在地，然后连滚带爬向自己靠近，口不断高呼：‘官家！不好了！不好了！’

这声音很耳熟，陈叔宝莫名觉得放心，然后定睛一看，发现来人竟是心腹施庆，此时此刻，只见施庆冠带散乱，官服脏兮兮，还掉了一只履，模样十分狼狈。

施庆手脚并用，爬到陈叔宝面前，抱着陈叔宝的脚哭喊着：“官家，不好了，不好了！”

对方如此模样，惊得陈叔宝的心噗通乱跳，施庆和孔范极力主张偷袭广陵，正是在这两人的极力劝说下，陈叔宝才同意铤而走险，而如今对方哭喊着“不好了”，莫非....

想到这里，陈叔宝强忍着不安问道：“施爱卿，究竟何时不好了？”

“官家！官军出击广陵，伤亡惨重哇！”

“啊！”

陈叔宝闻言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冰凉，攻打广陵的官军伤亡惨重，那意味着战事不利，接下来，他要面对周国那气势汹汹的质问，还有再度兵临城下的虎狼之师。

他一时间只觉得悔恨交加，后悔不该听孔、施二人的鼓动，如今坏了名声不说，拿于仲的人头去谢罪，恐怕都不会有什么效果。

如果周军又打到建康城外，那该怎么办？如果周军攻入台城，那该怎么

陈叔宝想到这里，只觉心如刀绞、万念俱灰，在这时，却听张丽华问道：“施卿家，广陵战事如何了？”

“回贵妃...“施庆说到这里，忽然破涕为笑，声音高了许多：”官家！官军收复广陵，周军四散溃逃，此战官军大获全胜啊！”

陈叔宝闻言一愣，前一刻他还在为即将国破家亡而手足无措，下一刻却知道自己的孤注一掷大获全胜，如此一惊一喜的极度刺激，让陈叔宝差点背过气去。

他身形晃悠，被张丽华搀着坐下，好一会才顺过气来：“施爱卿，你方才说的什么？”

“官军收复广陵，此战大获全胜！”

“呃...”陈叔宝觉得舌头打结，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张丽华见状赶紧救场：“施卿家，那为何方才又说‘不好了’、‘官军伤亡惨重’？”

施庆愣了愣，赶紧谢罪：“官家！微臣得知官军收复广陵，赶紧跑来向官家报喜，只是想到出征将士伤亡惨重，不由得悲从心来...”

“那日出征前，微臣见将士们慷慨昂扬，曾经许诺若凯旋归来，朝廷定会为将士们大摆庆功宴...“

“只是如今...如今，随于将军出征的将士，据说十不存一，微臣一想到庆功宴，怕是会空座一片，不由得心如刀绞...”

说到这里，施庆嚎啕大哭：“官家！将士们立誓报效明君，慷慨赴死为国捐躯，伤亡惨重啊！”

张丽华眉毛一扬，心为施庆的手段叫绝，对方欲扬先抑的手法用得炉火纯青，愣是把报捷弄成吹捧官家的一出悲情大戏，真是高手。

心里是这么想，张丽华自然不会点破，瞬间红了眼眶，一手捂着嘴哭泣道：“官家...将士们一心报国...真是..真是...呜呜呜呜....”

陈叔宝此时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而施庆所言，更是让他激动万分，将士们浴血奋战，都是为了报效朝廷，报效明君。

明君是谁？是朕！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陈叔宝有张丽华这样貌若天仙的贵妃，缺为国慷慨赴死的国士，而如今施庆的描述，让他激动万分。

脑海里浮现出陈军精锐在广陵作战的情形，陈叔宝想象着精锐们高喊口号，向数倍于几的敌人冲锋的场景，想象着这些精锐在即将全军覆没时，等到了渡江而来的援军。

广陵城头，飘扬着陈国的旗帜，幸存的精锐喜极而泣，那样的场面，让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陈叔宝越想越激动，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看向同样泪流满面的施庆问道：“那广陵如今情形如何了？”

“官家！官军主力顺利渡江，进入广陵，如今正在分兵追击周军溃兵...”

施庆为了演好这出苦情大戏也是很拼命的，他和孔范分任内外监军，孔范在京口，他在建康，对方第一时间把官军大捷的消息传给他。

而施庆在拿到孔范亲笔信后，短时间内编好了‘剧本’，故意弄出狼狈不堪的模样，进了临春阁还故意摔了一跤，使得效果“十分逼真”。

欲扬先抑的开场，效果很好，否极泰来的天子，对他的观感肯定又好了几分，施庆先为自己君前失仪、误报消息告罪，然后将具体战况细细道来。

一切如战前策划的那样，于仲率领陈军精锐，走海路迂回，如期抵达广陵城，然后在约定的日期也是昨晚，趁着傅縡一行抵达广陵、周军戒备松懈之机发难。

于仲所部，进攻周军囤积粮草之处，而陈国水军突然进攻，以火船焚烧周国水军大营，控制了长江江面，京口处的陈军主力随即渡江，直击广陵。

广陵周军一片混乱，仓促间组织起来的反击被陈军击溃，陈军随即趁乱入城，一番血战之后，终于收复广陵。

周军主帅尉迟佑耆等主要将领趁乱逃脱，陈军分兵追击，如今正在扩大战果，更多的兵马渡江抵达北岸，总而言之，陈军的此次出击，大获全胜。

陈叔宝听完汇报，激动得起身来回走动，好一会心情才平复下来，开口问道：“于将军呢？他率领的精锐呢？”

“回官家，据来使所说，于将军身被十余创，如今重伤昏迷不醒，军医正在抢救，精锐们伤亡惨重，十不存一。”

“快，派御医去广陵，一定要保得于将军性命！”

施庆点头称是，随即趁热打铁：“官家，如今官军收复广陵，还请官家下令，挥师北伐，趁着周国无暇南顾，收复淮南州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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