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但不幸的是,屋漏偏逢下雨天。

这天沈忠良因为手臂被车摆磕伤了使不上劲,加上内心抑郁,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难免动作慢了些,包工头看着他不同往日的做事风格,想到昨天格外开恩刚放了他一天的假,结果今天就‘老油条’起来了,心中自然大为不爽,劈头盖脸将他训了一顿。

沈忠良在众目睽睽之下,沉默着没有应声,一个男人的尊严在此刻似乎被贬得一文不值。

工友们看在眼底,恨在心上,同是生活在生活最底层的人,却只能一个个低垂着头,心里暗骂包工头不是人。

要知道,即便是手受了内伤,沈忠良的手脚也不慢。

但作为包工头,他哪会体会工人阶级的艰辛,他所想要的,就是尽最大的可能榨取这些工人的血汗。

而作为沈忠良,即便憋屈,也不能顶嘴,他怕这一顶,连这份工作也没有了。那么,他靠什么养家糊口。

这天,因为工期紧张,包工头竟有意将收工时间往后推迟了一小时。

工人们本就累得要命,可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他们,根本无力反抗。

好不容易熬到收工,工人们都像被活剥了一层皮,连站都没有力气了,一个个摊坐在地上,或摸出裤带里皱得不像样的烟,点燃,以解疲乏……

夕阳的余辉不知何时早已隐退无踪,远处僻近的村落,遗落着一两户庄稼人,此时屋顶也升起了袅袅炊烟,仿佛在召唤着晚归的人们。

罗昌健突然一拍脑门,“哎哟!这脑袋真是给累昏了!”一边说着,一边慌乱的将烟头按在地上辗灭,然后匆忙起身,要去扶自行车。

原来,今天是罗昌键五岁儿子的生日,他的妻子说好会在家中准备下一桌子的好菜,等他赶回去为儿子庆生。

中年得子的他,视儿子如他的命。

可是疲困至极而情绪低落的沈忠良根本没有注意到罗昌健情绪的亢奋,他正低着头,静静的抽着工友之前递过来的廉价烟,烟雾如水波一般涤荡开去,却唯独涤荡不开他的忧伤。

罗昌健知道他的忧伤,自从上次自己告诉他那天是高考放榜之日,他突然扔下工具,赶往县城……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他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其中之因罗昌健就是掐着手指头也能猜到几分……一定是他的女儿……

可是今天罗昌健可没心思理会这些!

他拍拍坐在地上已经沉默了一天的沈忠良:“快,上我家喝酒去!”说完,连拉带拖,将情绪低落的沈忠良给架起来。

沈忠良自然没有记起今天是罗昌健儿子的生日。其实,早在一星期前罗昌健就邀请了他,罗昌健一直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这次生日,只邀请了他。可是最近心里烦乱,他居然就给忘了。

沈忠良顺着力道站起来,漫不经心道:“今天太迟了,下次吧!”

罗昌健一听火冒三丈,儿子今天生日,他不能陪伴左右也就罢了,想着趁收工了,赶紧回家。岂料今天收工居然推迟了一个小时,加上刚才累得昏了头又小憩了一会,糟了,糟了,妻儿在家一定等急了!

罗昌健想到这,眼睛瞪得大大的,愤怒得像一只雄狮,像要把人吃了似的,语气也急了:“你奶奶的,我儿子生日,你居然敢不去,我跟你绝交!”

“生日!?”沈忠良身子一颤,才恍过神来,一屁股从地上弹坐起来,直奔自行车,一边跑着,一边歉意道:“对不起,对不起,看我这猪脑袋居然给忘了!?

越发沈郁的暮色下,两个男儿情绪高涨的蹬上自行车,向着离工地20里地的“山前村”驶去……

夏日的风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响在耳际,两个中年男人在狭窄的水泥道上像两个技艺超群的赛车手,争分夺秒……

生命在这一刻,恍若所有的烦恼都被抛到了九宵云外……

山前村第23户人家。

一幢两层高的楼房,房子算是有点大,在这个村里能算是中等偏上的水平,屋顶也是水泥铺面,但不知为什么二楼的阳台却选择了最简易的设计,单调而古板,墙面倒是有刷白,但也似乎有些年月了,一扇厚实的红木门,倒是有几分新的成色,仿佛是为了让这样素冷的楼房有微微的暖意。

一位妇人站在大门前,屋里全都点亮了灯,想必是为晚归的丈夫照明看路。他站在门前,一直向外张望着,脸上的神情焦急而充满了担忧。五岁的儿子站在妇人的跟前,脸上写满了渴望,他仰着小脑袋,摇出妇人的手,轻轻的问:“妈妈,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他是不是忘了今天是小宝的生日呢?”

妇人宠溺的抱起儿子,亲一口,道:“爸爸怎么会忘了小宝的生日呢?他一定是有事耽搁了,我们再等一等,好不好?他一定在回来的路上了!”

儿子乖巧的点点头,想到爸爸已经在路上了,高兴得咧开嘴笑了,他探着小脑袋,两只眼睛黑溜溜的转着。

突然儿子高兴的拍起手来:“妈妈!我看见爸爸了!我看见爸爸了!!!”然后立马挣脱妈妈的怀抱,向爸爸跑去。

罗昌健听闻儿子的呼唤,赶紧将自行摞在地上,想要弹掉身上的尘灰,谁知儿子根本不在意弄脏自己的新衣裳,像猴子攀树似的紧紧贴上来,罗昌健笑得无可奈何,将手往屁股上一抹,便高兴的抱起儿子,亲了又亲……

妇人看着父子俩亲热的场面,眼里写满了幸福感!她关切的问道,“怎么这么迟才回来呢?累了吧?”她走近儿子身边:“宝贝,该下来了!要不然爸爸可被你累坏了?”

儿子撒娇的摇摇头,他留恋父亲坚实的臂弯下那紧紧的拥抱。

但下一秒钟,儿子便乖乖挣脱了父亲的拥抱。

“走,咱们去把汤热一下,让你爸爸洗手去,咱们准备开饭了!”妇人牵起儿子的手,正欲转身走进厨房,微弱的星光下,儿子突然指着几米开外夜幕下的沈忠良,好奇的问道:“爸爸,这位伯伯是谁呀?”

罗昌健猛的一拍脑门,歉意的道:“看我这猪脑袋,只顾着抱儿子,竟把你撂在一边了,对不住,对不住!兄弟,真是太对不住了……”

妇人也赶忙走上前来,赔礼道歉。“大哥,真心对不住,今天,我都快被这小家伙整疯了,他一直缠着我问爸爸怎么还不回来?要我带他去找爸爸,这不,终于回来了,高兴得像疯了似的!”妇人顿了顿,仿佛在斟词酌句,毕竟人家第一次登门,刚才无意间已经冷落了人家,现在再说错话,真是有点说不过去了,“这孩子平常不这样,今天是他生日,穿了新衣服,总觉得自己特别帅,一个劲的要给爸爸看。”

显然沈忠良没有生气,妇人终于安心的笑了笑,径直走向厨房。

“来,让伯伯也看一下,今天的小寿星有没有帅!好不好??……”沈忠良张开双臂呈拥抱状。

罗昌健的儿子被沈忠良略带滑稽的表情给乐坏了,他躲在父亲的身后,一本正经道:“伯伯,今天我妈妈已经夸我很帅了,那就是真的很帅很帅哦!我妈妈从不骗人的哦!你然道觉得我不帅么?”然后像小模特似的,摆出一个酷酷的poss。

罗昌健与沈忠良对视一眼,顿时笑得前俯后仰!

厨房里,妇人听着从门外飘进来的笑声,脸上写满了浓浓的幸福!

谁说不是呢?嫁给一个男人,幸不幸福,不能只看这个男人赚钱的能力,更多的时候要看他对这个家的负责与担当程度。她们的生活从不富裕,但这个男人也从没让她愁过,更多的时候,她的要求,哪怕是再奢侈无理的要求,这个男人都会竭尽所能的满足她,他不浪漫,却比任何一个男人都更贴心,更暖心。

厨房里,飘逸着幸福的香味。

餐桌上,一桌子菜,不光养眼,更加养胃,可谓是色香味俱全。

沈忠良和罗昌健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着饭菜,席间,罗昌健的儿子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他像机关枪似的纵横扫射,把沈忠良逗得哈哈大笑。妇人秉承着农村人特有的热情与真诚,不时往他们碗中夹着菜,而做为被唯一邀请的贵客,沈忠良眼前的两个碗里,一个装着芳得四溢的茶树菇鸡汤,一个则装着满满的爽口菜肴……

快乐的时光总是美得让人淘醉,沈忠良吃得肚皮都像要撑破了似的,却仍往嘴角送进一块脆椒鱼片。

说真的,沈忠良之前一直以为自己的厨艺不错,但今天才知道,自己的厨艺和罗昌健的妻子相比较,还是差远了。这一刻,他似乎有些微微羡慕起他的这位工友起来,像这样贤良淑德,勤劳质朴,还略带姿色的女人,在乡村已经不多见了!!!难怪之前工友老是在他面前夸耀自己的妻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因为罗昌健一家人的热情款待,饭后两个大男人坐在大门前,乘着皎洁的月光,泡茶聊天,述说着两个男人之间的心事。其间,深知好友境况的罗昌健有意介绍一个对象给沈忠良,让他考虑一下是否见面,沈忠良坦言之前被“爱情”伤得太深,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想过婚姻的事,她需要时间考虑,也需要征求女儿的意见……

辞别工友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之前已经给女儿打过电话说明情况,家里人自然不会担心他的晚归。沈忠良脚下不疾不缓踩着自行车,内心不免泛起丝丝涟漪,其实,工友说得不错,家里也确实需要一个女人,要不然,这个家始终不完整。即便他曾经被爱情伤得遍便体磷伤,但也不能因此而失去爱的能力呀!

夏日的夜风在耳边轻轻吹过,吹得沈忠良心潮激荡,他想着也许这个女人的出现能让女儿感受到一份迟到的温暖,也许这个女人的出现,能帮助女儿重拾高考的信心!!!

但是先和这个女人碰个面,待有发展的可能性再和女儿商量一下?还是先和女儿打个招呼,得到女儿的同意后,他再和这个女人见面?哪种做法更为得当一些,沈忠良心里还真是没有底,正当沈忠良在心里思量着如何是好的时候,自行车不知不觉已经驶进了盖洋村。

莫名的声响,惊动了百米之外的一只狗,伴随着突如而来的狂吠声,沈忠良着实大骇了一下,一颗心顿时蹦到了节骨眼上。

他下意识的寻声望去,百米之外,自己屋前的坪地上围着黑压压的一群人,而这只狗正蹲坐在主人两米开外的地方,许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才警觉的性的站起身来,朝几米之外的他狂叫起来!

像一声惊雷,人群一阵骚动,人们纷纷侧转过身,乘着月光,看到了百米外的沈忠良。

直觉告诉沈忠良,大事不妙!

但屋前的坪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全村的人都围聚于此。

沈忠良疾疾推开自行车,随着咣的一声,自行车沉沉的栽向地面,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往自家的坪地走来。

像是有人在无声的指挥,人群很快的让出一条道。

月光下,空地上,黑压压的人群中,他的老母亲,他那慈爱的老母亲正静静的躺在血泊中,他的身上盖着一块洁净如新的白布,只露出一张脸,嘴角有殷红的血迹,脸袋下是一摊刺目的鲜红,她眼中含着泪,走得眷恋而安祥!!!

她的女儿——沈冬梅,正跪在奶奶的跟前,紧紧的拉着她的手,脸上的泪水像滂沱大雨止不住的往下淌!!

像是有无声的巨大电流瞬间贯穿身体,沈忠良立在让出的空地前,目光呆滞,恍若瞬间失去了直觉。

人们甚至来不及反应,只随着沈冬梅的最后一声尖叫,他那伟岸而坚强的父亲就这样直直向身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