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章 数学大战 (上)
“怎么样?”范含指着这个图案问蓝蓝。
“不怎么样。”蓝蓝回答。
范含刚开完会,有点无聊,就找张纸随手设计FEEE的标志。
现在的FEEE,就是用“FEEE”这四个字母的无衬线粗体当作标志。简单是简单,不过看着不爽。其实这也没什么,许多西装革履的正经企业都是这种样子,顶多字体换换,加点装饰性线条什么的,就比如IBM。不过,毕竟FEEE是娱乐公司,标志还是活泼一点好。
原来国内联想就张罗着换商标,因为“Legend”在国外几乎都被注册过了,最终传出的消息是,花了好几M的人民币,改成“lenovo”。范含对于这个新词没什么感觉,听说词源是古代什么文字的一个什么词,反正知道很有道理就是了。看着最终的结果,倒是很眼馋,不就是挑种字体写一遍么,这种好事为什么不落到我头上?把那些钱只要分我一点点就成啊……用Windows自带的“画图”程序,三十秒搞定。
痛定思痛,所以这次FEEE最初的标志就是由范含亲自动手,一分钱没花。字体选用“Helvetica”,一种流行的无衬线字体。这款字体最早是由MaxMiedinger于1957年在瑞士的哈斯铸造厂设计的,这个字体的名称来源于“Helvetia”,就是瑞士的拉丁语名字。后来施坦颇铸造厂买下原始字体,发展成一整套字体族,六十年代传到美国,至今仍然应用很广。
正因为如此,到现在范含打算弄个真正的图案,当然也首选自己动手。
连续画了好几个都被蓝蓝否决。
范含并没有美术天赋,也没经过平面设计的训练,画出来的东西当然惨不忍睹。“横平竖直”根本就是奢望。被嘲笑了几次之后,决定只用正方形和圆,有了直尺和圆规,再画不好,找条地缝钻进去算了。
其实这么干也说得过去,毕竟FEEE的头一批游戏就是方块,第二批就是泡泡龙。如此说来,方方圆圆,也算是尊重传统。
第一稿,外面是个正方形,里面一个内切圆。
“不好,”蓝蓝评价,“中间太空。”
“那就把圆缩小一点。”范含重新画,“现在比例合适了吧?”
“呃……合适倒是合适,”蓝蓝说,“就是看着有点不舒服。”
“是啊……”听蓝蓝这么一说,范含也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不是日本国旗么?!
“枪毙!”范含顺手打了一个叉子,绝对不可能用这个图。
那就换一下,第二稿,外边是个圆,里面一个内接正方形。
“不好,”蓝蓝评价,“还是中间太空。”
范含把正方形缩小了一点。
“这是个铜钱呀?!”这次没等问,蓝蓝就直接说了。
“是啊……”范含同意,然后顺手在正方形的上下左右写上四个字:“范、含、通、宝”。
“太狂了吧,”蓝蓝说,“竟敢把自己的名字当年号。”
“谁说这是年号了?”范含狡辩,“别忘了FEEE的全称可是‘范含电子娱乐设备公司’,这是‘厂号’。”
“行啊,”蓝蓝说,“有本事你就这么拿出去。”
“可不敢,”范含回答,“别人该以为我是开银行的,要不然怎么这么崇拜孔方兄?”
“只有中国的银行才会用铜钱当标志吧。”蓝蓝说,“圆形方孔的好像只有中国以前的硬币。”
“嗯,”范含承认,然后问蓝蓝,“对了,你知道孔方最近怎么样了?”
“最近不知道,”蓝蓝说,“几个月以前我还知道一点。”
“还是听你的那些记者朋友说的?”范含问,“那时候他怎么样了?”
“嗯,”蓝蓝说,“据说混得挺惨。”
“为什么?”范含很奇怪,“难道说……因为那次转播?”
“是啊,”蓝蓝说,“回去之后就被观众们指责职业道德太差,不让嘉宾说话。”
“难道电视台一直都没澄清么?”范含问。
“后来澄清了,电视台也帮着孔方说话。”蓝蓝说,“嘉宾愿意说,就让他说,这叫礼貌。”
“这不结了,”范含说,“然后呢?”
“然后舆论就变了,”蓝蓝说,“观众们开始指责孔方职业水准太差,身为解说员,转播比赛的时候居然说不过嘉宾。”
“……”范含无言以对,“最后结果怎么样了?”
“他辞职了,”蓝蓝说,“就算留在电视台,以后也只能干点后台戴耳机的工作了。”
“咳……”范含叹气,“这么说来应该是我把他害了。”
“知道就好。”蓝蓝说,“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哎?”范含问蓝蓝,“咱们的游戏机有出口么?”
“有啊?”蓝蓝说,“上回日本人还来打官司呢,你忘了?”
“啊,对。”范含想起来了,“有没有出口到东南亚的?让不让出口?”
“好像还没有,”蓝蓝说,“不过,只要不是共产党国家就不管。”
“那行,”范含说,“跟孔方联系一下,让他当东南亚的总代理。”
“东南亚么?”蓝蓝犹豫了一下,“也包括印尼?”
“嗯。”范含也犹豫了一下,“仅仅理论上包括而已,就是忽略他们直接的订单。但是如果他们想从周边国家买了之后运回去,也不用特意拦着。”
这样可以吧,范含想,现在走私的成本也不高,与其让印尼人自己走私赚钱,不如让“周边国家”赚了。不过,那些“仅限新加坡销售”的游戏机,到了印尼之后,就算坏掉,自己也当然没有义务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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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搞定么?”范含问汤姆,某个前仙童工程师。
“能。”汤姆回答。
一个晶体管,一个电容,这就是范含理解的“动态随机存储器”原理。和内行一说就得,估计这个道理早就有人知道了,只不过一直都没造出产品而已。
刚睡醒午觉,汤姆就过来了,造好了。
确实是“一个晶体管,一个电容”,火柴盒大小,只能存取一位。
“哦?这么快?”范含挺奇怪。
“又不是集成电路,”旁边的另一个工程师说,“我们拿烙铁焊的。”
这个工程师也是仙童出身,叫杰瑞,小个子,和人高马大的汤姆搭档多年。
“看来挺容易啊?”范含问,“下回多造几位。”
“那就不一样了,”汤姆说,“那怕就两位,也得考虑同步、寻址什么的,附加的电路可就多多了。”
“嗯……”范含开始琢磨,“先去设计吧,我最终要的东西是集成电路,当内存用。”
“行,”杰瑞说,“不知道您的目标是什么,我是说,集成到什么地步算作成功?成本要求多少?”
“四块芯片能到1k就成,做不到也无所谓。”范含说,“关键是技术要弄出来,别考虑成本。”
“OK。”两人告辞。
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范含想,摩尔定律大概是说,每三年集成度翻两番。历史上1970年的Intel才推出第一块DRAM芯片“1103”,容量1k。现在是1968年,拿四块芯片拼成1k应该能做到。
本来是想等Intel自己搞出来,可最近实在是等不及了,内存技术导致的局限太大了。范含最近有点缩手缩脚的感觉,什么都干不痛快。赶紧把内存弄出来,接下来的工作也好开展。
只不过,这么一来,就算内存芯片问题解决,也还必须重新设计内存控制器的电路部分,差不多处理器周边的模块都要推倒重来。工作量还是不小,虽然自己是知道一定会成功的,但是还是有点提心吊胆。毕竟IBM这个庞然大物在那儿呆着呢,压力明摆着,自己走错一步就赶不上趟了。
相信自己的员工,范含想。实际上,一来除了相信他们之外别无选择,二来他们本来就是“经过历史检验”的值得相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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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七杂八的事情处理完,就剩下MS的二期工程这一块了。
原来想的是很简单,还用瀑布模型,就像开发核心函数那样,按照计划自顶向下慢慢来。但是刚刚开始概要设计,就发现问题了,还是那种让范含有苦说不出的问题。
核心函数都是最常见的矩阵操作,除了经典数学早就搞定的那些普通运算之外,就是一大堆求逆、特征值、条件数什么的,还有各种矩阵的分解,QR、Cholesky、Schur之类的。这些也都算作是“经典”的数值方法,在六十年代以前已经发展成熟。所以范含列出功能让学生们编程,没什么麻烦,一个个都能写出来。
但是各个工具箱……全是二十一世纪初各行各业发展的最高水平,除了许多扩展矩阵操作体现了三十年后的数学水准之外,就是那些专门的行业软件包。像自动控制、信号处理目前仅仅有一些探讨性的数值方法结论、至于金融、神经网络、模糊逻辑什么的,还几乎是一片空白。毕竟计算机刚刚开始在科学研究之中普及,想要它“渗透到人民群众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目前还指望不上。
幸亏根据设计要求,这个MS仅仅是数值计算的工具,不涉及符号计算。范含知道如今的技术水平实现“符号计算”难比登天,所以就算了。正因为如此,虽然当时并没考虑到符号运算的理论还没成熟,但是仍然没露出马脚,躲过一劫。
工具箱的开发可以说已经进行不下去了,先不提学生们怎么编码,就是解释这些函数的名称恐怕也得费上一番周折……不少函数都是直接采用“后世数学家”的人名的。
怎么办?
好在这些专业并不是没有理论,只是没有针对计算机应用的成熟理论而已。
范含当机立断,仗着自己和数学界的关系良好,主动将供求关系改为合作关系,伙同UCLA及其他大学数学系一起做这些工具箱。FOR出钱,数学圈出人;数学家们得名,FOR得利……当然一拍即合。
史称“六八一工程”的伟大壮举拉开了帷幕,这是一次应用数学发展历程中的巨大突破。从1968年1月开始的这个庞大计划,涉及了几乎全部和数学沾亲带故的领域。今后的三十年中,几乎所有的数学软件都是对于这项研究计划建立的框架修修补补。
正是由于了解Matlab的伟大和三十年岁月的残酷,范含才强打精神,抱着为数学献身的觉悟与老头子们周旋。如果自己不亲自参与,时不时地提醒提醒,敲敲边鼓,那等到这个项目彻底完成说不定真的也需要三十年。
装傻比装聪明难多了,范含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一点。
如果仅仅是装聪明,只要吹牛就成了,即便被别人识破,也不过是招致一堆白眼而已。反之,如果装傻被人看破,今后的日子会很难过。
对于许多问题,范含是知道采用某些方法处理是正确的,但是没办法让别人知道。按照自己的数学水平,没有源码,就很难自己实现一遍;帮助里面又没有特别详细的说明,没有“后世数学家”的论文,自己又绝对没本事自行证明这些方法的正确性。再加上自己一向冒充外行,就算提出建议也肯定不能过于精辟。
真是痛苦。
更郁闷的是,一旦数学家开始埋头苦干,往往就是一条路走到底。范含不否认,按照有些人在有些方面的研究趋势,最终一定会获得丰硕的成果。但是这些成果对于数学软件没什么帮助,写不出相应的程序来。看着数学家们的前进方向和自己的既定目标渐行渐远,范含实在没什么辙能扭转这种局面。这帮人都是怪物,牛脾气是出名的,就算范含采取强硬手段,估计也无济于事……魔法对黑龙和数学家无效。
好在每个老头子下面还有一群研究生,对于这些师哥师弟,范含倒不必忌讳,该说什么说什么。他们一般都被自己的导师安排了一部分任务,自己努力思索之下,加上范含在旁边时不时的捣捣乱,向某个方向搅合搅合,多半会得出一些初步的结论。这些结论肯定都是会向老头子们汇报的。间接的施加影响,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几个星期下来,许多教研室都已经习惯了,只要范含围着一个人胡说八道一番,过一会这个人就会拿着一张纸兴冲冲的跑出去找他们家老头。
渐渐的,范含那“敏锐的直觉”被老头子们注意到了。一些研究工作也开始听听范含有什么想法了。真正的考验来临了。
范含必须东拉西扯,旁征博引的说废话,才能让老头子无意之间“灵机一动”。说的太含蓄了也不行,他们对于数学以外的东西,反应一般都很迟钝;说得太直截了当了也不行,范含的数学水平并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理解自己说出来的东西,只要碰上一句专业级别的反问,保证会哑口无言。
老头子们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慈祥,范含的神经绷得一天比一天紧,难保什么时候不会露馅。终于,有个老头找范含谈话了。
“我说小范啊……”老头说,“看来你对数学很感兴趣嘛?”
“啊,先生。”范含回答,“这只是职业兴趣,职业兴趣而已……呵呵呵……嘿嘿嘿……”
“你个人有没有考虑过往数学方面发展呢?”老头继续问。
“呃,目前还没考虑。”范含小心的回答。
“其实我看你这个人,如果不搞数学真是浪费了。”老头说。
“先生何出此言?”范含知道这种时候必须搭腔,否则就会冷场。
“其实也没什么,”老头说,“就是觉得你有这方面的潜力。”
范含没吭声,等着下一句。
“按照你的计划,这个项目有几十个方面,实际上,一共应该是几百个研究课题。”果然,老头继续说,“这些课题包括了应用数学的方方面面,你能够一口气全部提出来,看来也不简单呢。”
“哪里哪里,”范含厚着脸皮故作谦虚,“我不过是从商人的角度着眼,看什么地方有可能卖出计算机去,就往什么地方插手。”
“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老头说,“现代数学的分支越来越细,我们每个人都研究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像当年希尔伯特那样统揽全局提出问题的人可以说不会再有了。”
“希尔伯特确实是一位大师。”范含字斟句酌的说。
“这一段时间,你在我们的研究工作中起到的作用也是非同小可。”老头说,“前几天我们特意回顾了一下,发现大部分的进展当中都有你的影子,你提醒了很多人注意到了很多问题。”
“我不过是私心作祟罢了,”范含惭愧中,“每当想起肯花钱买我们的计算机的用户希望干点什么,就总是很没礼貌催着别人干活。”
“我们也这样认为,”老头说,“其实许多我们的工作仅仅有数学本身上的意义,很难转化为商业应用。”
“数学是科学的皇后,”范含说,“数学本身的发展比商业应用更有意义。”
“不对,数学是科学的奴仆。”老头纠正,“不能应用的数学就像个雕塑,只是供人欣赏罢了。”
“先生说的是。”
“其实即便是基础数学的研究,也不过是先行一步而已。”老头说,“后来人再将这些成果进行应用……总之,一定要有应用。”
“先生说的是。”
“这次参与这个项目,我们这些老家伙才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老头说,“计算机的出现使得现在的数学和十九世纪的数学有了根本的区别,现在的数学家也应该和十九世纪的数学家有所区别才对。”
“是啊,”范含说,“有了计算机之后,一部分繁琐的工作可以让给计算机来干,数学家的精力就可以发挥到其他方面。”
“正是这个‘其他方面’才重要。”老头说,“能够找出那些借以发泄精力的方面的能力,才是数学家最重要的能力。”
“先生的意思是……”
“创造力。”老头说,“作为教书匠,我们可以教给学生们如何解决问题的能力,但是却不能教会他们如何去发现问题。这种能力是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
“嗯。”范含轻轻的哼了一声表示回答,现在还不明白老头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根据我们这一段的观察,你的创新能力实在是出色,几乎随时随地都有奇思妙想,不光是数学方面。”老头说,“比起那些学生们强得多,比我们这些老家伙也强得多。”
“先生过奖了。”范含极为惶恐,站在后人的肩膀上并不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
“相比之下,数学基础的薄弱倒是可以慢慢培养。”老头说,“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成为数学家呀?”
“呃,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范含说。
“那你应该考虑一下了,”老头微笑着说,“只要你愿意,UCLA数学系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谢谢先生。”范含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承认老头子的眼光很准,“自己”确实是有这样的实力。想想传说中那些带着几辈子转世记忆的朋友,投胎到古代的某个时期,还不都是从小就是“神童”,一直牛逼到老么?哎,说“到老”有点含糊,自己原来在网上看到的那些记述这些传说的文字,都是写到半截就停下来了,像《石头记》一样再没有下文。不知道这些转世灵童们后来怎么样了,范含心里祝他们好运。
“好好考虑一下吧!”老头说,“作为数学家,你一定会得到菲尔兹奖的。”
范含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