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两大法宝(上)

从高大松柏的缝隙间望出去,月亮如同被分割开了的一块闪亮的玉石,破碎成形状各异、光怪陆离的光斑。

海风从松林间穿过,不时发出阵阵呜咽声,像极了人的悲号声;而松柏林发出的阵阵松涛,则仿佛是上天的嘲弄声,一唱一和的演绎着人间处处可见的悲喜剧。

夜露已经上来了,并不厚实的牛毛毡越发地板硬而冰冷,盖在身上既抵抗不住刺骨的寒冷,也抗御不了无处不在的潮气。

这一夜赵松节怎么都睡不着,却跟这冷硬的牛毛毡毫无关系——他周遭的伙伴们盖得比他还少,不一样酣然入梦?

低贱如草芥的人,哪怕是简简单单一蓬干草都是奢望——主家能让他们这些人晚上有个囫囵觉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当然,赵松节知道,这还是因为他们大多都是夜瞎子,到了晚上什么都看不清,所以那位李教头才放弃晚上的骚扰计划。

相比起穷凶极恶的柳二麻子,这位李教头已经算是大善人——至少,他还希望这些人活得长一些!

赵松节睡不着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他那失踪的大儿子!

今天大半天,他都在通过各种渠道、询问各色人等,找寻自己儿子的下落——不过没人能说得清赵柏年到底身在何方。

只言片语的描述让赵松节拼凑出了自家儿子的大致行踪:一大早到了明人营寨外以后,赵柏年便被指派跟着两名重甲骑兵阻截对方的夜不收;冲阵之后,残余的数人便远远躲到了北方的海滩上;等到大队人马败退下来,朝着西边散漫而去时,他们也跟了上去,恰恰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赵柏年没了踪迹。

按照赵松节对自家儿子的了解,他多半会趁机逃回家看看的——他这大儿子最是痛恨柳二麻子,这么大好的机会,不溜号才怪了!

但他最终还是没回家,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他被人抓了,或者,被杀了。

被杀的可能性不大,毕竟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尸首怎么都藏不住;那就只剩一种可能,被人抓了!

被谁抓了呢?

如果是李教头和那些巡丁,那自己早该被叫去挨鞭子了——儿子犯了错,当爹的挨打早已司空见惯。

既然自己没挨鞭子,那就是说赵柏年没被柳家的人抓住,最后就只剩一种可能了。

他被那帮明人抓了!

这一晚上,赵松节反复推演,最终得出的,都是这么个结论,不禁让他再次轻叹了一声。

明人!那其实才是自己的同胞呀!

虽然赵松节嘴里说着朝鲜话、身上穿着朝鲜衣、脚下踩着朝鲜地,可他内心深处,仍然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宋人,和他们白天攻击的那些明人一样,有着共同的祖先、相同的血脉、一样的礼仪!

是的,即便在这济州岛已经生存了整整十三代人,但父祖辈的谆谆教导让赵松节牢牢记住了,自己是个宋人!是大宋皇族!

很多时候,深夜静思时,他都感到无比的羞愧——自己年轻时实在太混账,对老爹教自己的汉话不屑一顾,等到有一天终于意识到这汉话意味着什么时,他那年迈的老爹已经撒手人寰!

当同为宋人后裔的伙伴们偶尔聚会时,当他们操着生硬的汉话低声交谈时,当一道道略带责备的目光扫过自己时,赵松节越来越觉得自己脸皮发烫、无地自容!

一个连汉话都不会说的人,还能叫宋人吗?

每每想到这里,赵松节都会下意识地找来借口为自己开脱:不是他不想学汉话,而是柳二麻子实在太凶残,他处心积虑就是要彻底抹煞手下这些牧奴的宋人痕迹,所以他那些狗腿子们但凡听到有人在说汉话,一顿皮鞭算是轻的!

直到今天,榧子林文家老四那双目圆睁的头颅还时常在赵松节眼前晃悠——他不过是因为当着柳二麻子用汉话骂了几句便被砍了头,还在柳家大宅的刁斗上足足挂了一个月!

当然,再严厉的禁令也阻止不了宋人牧奴们在私底下用汉话回忆三百多年的汴梁盛景、临安风月,只是,赵松节听不懂而已。

又一阵澎湃的海风吹来,呜咽声和松涛更加猛烈,似乎在和赵松节心中的悲哀相应和。

杂乱的风涛声中,赵松节似乎听到了脚踩枯枝败叶的沙沙声,他扭头四顾,可在他夜瞎子的眼里,月光下的大地就是一块块灰黑色的斑驳色块,哪里看得清?

“咴律律~~”

林中拴着的他们的坐骑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此起彼伏的嘶叫起来。

有情况!

赵松节一下灵醒了过来,支起身子就准备坐起来,眼前一花,却是被一个黑影死死摁回了地上,三两下绑了起来,嘴里还被塞上了麻核桃。

不仅是他,这片林地里他那二十多个伙伴全受到了同样的待遇,林间不时传来闷哼声和挣扎声,却被呼啸的海风扯地七零八落。

当孤零零一支鱼油火把点亮以后,赵松节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的大儿子赵柏年赫然站在火把下,一脸激昂和兴奋!

“阿爸基!弟弟!各位叔叔伯伯,对不住了……为了不惊动柳二麻子那些狗腿子,先委屈大家一下……复辽军是咱们的朋友,绝不会伤害大家!……楚公子就是想请大伙儿到营寨里坐坐,顺便商量一下怎么收拾柳二麻子这老狗……咱们被这老狗欺压了这么些年,也该到咱们翻身的时候啦!”

他这番话一下便安抚住了躁动的俘虏们,赵松节更是一头雾水——他的儿子他最清楚不过,什么时候变得思路这么清晰、口才这么便给?

不过看到赵柏年积极地跑前跑后帮明人张罗,赵松节心里踏实了不少,看样子自家儿子的话不错,至少自己的性命是无忧的,所以他很配合的站了起来,跟着押解自己的复辽军战士,深一脚浅一脚的朝三里地外的明人营寨而来。

进入营寨后,赵松节他们被带到了一顶硕大的牛皮帐篷中,他敏锐的发现,自己身边的伙伴少了好些,只有七八个人了,而且全是宋人后裔。

其他人呢?

赵松节正惊疑不定的想着呢,一个年轻人在赵柏年的陪同下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径直走到他身边替他解开了绑在手腕上的绳索,取出了嘴里的麻核桃。

“乡亲们!同胞们!我们来晚了,害你们受苦啦!”

火把照耀下,年轻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而和煦,让所有人心中瞬间升起一股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