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多顾思量

“你可是真看见了?”

“真的。他们看见了我,秦小姐赶紧把手从公子手下面抽出来呢。那模样,十分不寻常。”

“哦,”杜夫人放下茶杯,“怎么个不寻常法?”

“就是……就是有说有笑的……老夫人,这,这我也说不好。”

看到丫鬟满脸通红,杜夫人瞪了她一眼。

“什么叫做说不好?”斜瞄了丫鬟,“你要是有一句假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艳漪声音微颤,“艳漪发誓,绝无一句虚言。”

“嗯。那你下去罢。”

丫鬟怯怯的行了礼,“夫人,那艳漪退下了。”

“慢着。”杜夫人招手,“这事,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说。”

“小婢晓得。”

“晓得就好。”杜夫人颓然站起,玄色的大袖在幽幽的灯光中暗沉难辨,她的眼神一刹那迷茫了起来。

此刻,黛儿怕是睡了罢。

转回卧厢,睥见隔廊那面已经熄了灯的厢房。

这样的事情,不知当说不当说……

杜夫人合上了窗。而就在隔廊那边,铭黛轻轻坐起,不忍惊扰到睡梦中的夫婿,缓慢的移下了榻。

屋子微微有了跳动的光芒。

铭黛惊讶的转头——

是陈默。

依然是他。

——怎么了?

“没有困意,想要到园子里吹吹风。”

怀了孩子,只会更加多觉才对。怎么会没有困意?陈默瞌睡瞬时间全无,疑惑的注视着妻子。

“就……就是小腿有些麻,所以睡不着。出去走走就好了。”铭黛捋了捋额间的碎发,“你要不要陪我?”

——我看看。

他坚定如谭的眼神,紧锁的剑眉,严肃的让她无可置辩。就是那样十分强硬的面庞之下,铭黛却看到了其中一丝很淡很淡的柔情。

“好罢。”

陈默搀妻子坐下,很小力的卷起妻子素白色心衣的围裾,撩在了膝盖以上,露出了小腿。

肿胀的小腿。

陈默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没有什么大问题的,就是稍稍有些肿了,并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陈默严肃的向上望。

铭黛立即住了口。

陈默小心的将妻子的腿搭在了自己的膝上,还好,并没有很严重,只是轻微的有些浮肿而已。孕妇身子重,铭黛又较少活动,小腿难免会不适应,也就有些肿。

陈默立即低下了头,大手按压着小腿上的一些穴位,缓缓的使力,下移一寸,回环,再次按压。渐渐的,铭黛感觉到小腿的酥麻感变小了。过了一会儿,惊奇的发现,腿上的酸胀酥麻之感完全消失了。

陈默将妻子的腿放下地。

——明天我和你去医馆。

铭黛心暖得一暖,凝睇自己选中的夫婿。

经过那么多日子的同甘共苦,陈默的身板看起来却是更加的板直了。挺拔的个子,坚实的脊梁,宽阔的肩膀和那举手投足时散发的不羁和稳重。从麻衫布衣到现在的褒襟大袖,从肩挑扁担到现在的手捧文卷,他一如既往的坚毅和沉默。

——睡觉。

两个无音的字眼,轻轻张启的嘴唇,就算不发出声音,也是一样的笃定和置信。

让她从思绪中走出。

扯下如水的缯缎帏帐帘子,陈默又在在秘色青瓷香炉内熏上一些草,浓郁的芳香很快飘散,昏昏沉沉的睡意袭来,她也就拥衾睡去了……

天色大亮,秦心从隔廊走过,见到书厢之内,陈默正坐于案前,不知沉吟什么。

似乎握笔很久了,就是未有落墨。

好玩之心作祟,秦心叩了叩木门。

陈默这才举目。

“陈大哥,在写什么呢?”秦心走进书厢,望了望空白的纸,“在发呆啊?”

陈默不置可否,默然放下手中的毛笔。

“还在为诗发愁?”

陈默蹙了眉,颔首,又拿起笔,写下了一行字。

——我在感情方面,很拙。所以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你真是……”秦心声音渐小,余光瞥了陈默,最后一个字不敢表述出来,忽道,“这个。”

秦心取过一只毛笔,在陈默那行字的下面大大的写了一个字。

心。

“表述一回事,但是,心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指着那个字道,“陈大哥你用心写,怎么会写不好呢?”

陈默摇首,写不好不是因为他不用心,而是因为他的性格。从来就很少说话,更别说是要表述自己最最内心的东西了。其实不是不会写,而是……不想写。

也不习惯写。

要让一个将自己的心隐藏很深的人,把积压了很久的情绪表露出来,是很困难的。

他承认,直到现在,他依然没有将最真实的一面呈现出来。

“想想杜姐姐为你的付出,想想以前大家一起过得苦日子,想想你对杜姐姐要说什么话,想想就写出来了呗。又不是要你上刀山下油锅,有什么困难的。陈大哥无非就是想让杜姐姐开心么。”她挤眼睛,“要不然,实在不行,你就直接写四个字。”

陈默依旧木讷。

上刀山下油锅,对他来说,倒真不是很难的事情。就是,写这样的东西,真的很难——很难。

秦心扶额,无力道:“陈大哥,我真的很服你。”

摇头,又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与子相悦。

“你就写这个,杜姐姐也会高兴的。”

陈默黝黑的脸颊,又泛起了红晕。

他拿起笔,略微思考了一会儿,掀开上面的纸,在空白的纸上落笔。

——甲午春初于书厢与妻诗

他蘸了蘸砚水,一笔一划慢慢的写,面上非喜非愠,淡淡的抿着唇角,自然勾勒出安静深沉的意味,指下劲力十足,提运顿抖顺转起回,任性恣意。

看他写字,不得不说是一种享受。

一首七言律诗浑然天成。

字卿一首未裁翦,

付之一生洪洞笾。

吾侪可愿同晏懿,

妻嫺多情怜昔言。

与月对酌寄相思,

子明空照怀牵恋。

白首可堪双鬓绵,

头低醉乡乡情延。

秦心看着他写完了这首诗,一时间尽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速度,太……快了。整首诗一气呵成,完全没有停顿,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斟酌。

“还说不会写?”秦心惊讶的拿起诗,啧啧叹道,“陈大哥,你可是不写则已,一写惊人呢。”

墨还未有干,不小心濡了三个字。

与妻诗。

“呀,”秦心愧疚的用手指蘸干,“我不是故意的。”

陈默又点了一些砚,侧首。意思是,没关系,他还要再誊写一遍的。

“陈大哥那你慢慢写,”秦心勾了勾右鬓的碎发,放置耳后,“我走啦。”

陈默目送,忽然嘴角弯了起来。

从小丫头的眼角到耳前,被她自己濡了宽宽的一道墨迹,很是显眼。

他没有办法提醒她,只能走到她的身后,拍秦心的肩膀。

“怎么啦?”秦心转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眼角有了一条宽宽的“皱纹”。

陈默指自己的眼角。

“呃?”秦心解意,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太阳穴,又擦了擦,“好了么?”

没有弄干净,反而越擦越花。

陈默只得从袖中取出手帕,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帮她擦拭。

这个时候,从隔廊的那面传来老夫人的咳嗽。

陈默的手不自然的僵住。

隔廊那面,铭黛正扶着杜老夫人的袖肘,凄迷的看着他们。

铭黛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是凄迷的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