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二章 总是树冠一样的人（下）
在距离片场不远处的树林中。
韩宇和金容建坐在一起，一边微微仰头看着冬日里实际上也别有风味的萧瑟风景，一边喝着茶，闲聊着一些话，两个人倒都挺怡然自得的。
金容建是已经出道几十年的大前辈了，他的一些经验之谈让韩宇很是受益良多；而许是因为确实很久没这么跟人亲近地聊过天了，虽然仅仅是和韩宇聊些没什么趣味的闲话，但金容建依然表现得相当开怀。
只是，在他们一老一少聊了一会儿之后，韩宇看着眼前枝叶零落的一棵棵树木，忽然就转头看了看自己身边金容建脸上貌似相当开心的笑容，整个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不过……话说回来，您一个人坐在这里，是因为……在生您儿子的气吗？”
顿时，手里正捧着杯热茶在轻啜着的金容建愣了一下，转过头来，目光似乎有些奇异地看向了忽然就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的韩宇。
而面对着金容建的注视，韩宇视线却也没选择避让。
一双漆黑的眸子就这么坦然地和金容建沧桑深邃的双眼对视着，脸上真的流露出了些许淡淡的好奇与疑惑。
其实按照韩宇原本的个性，他本不会询问这种事情的，尤其是这还是人家的家事，外人不好过问。
但一方面，随着时日愈久，韩宇对待自己周边人的行事态度都在有意无意地进行着改变。有时候闭口不言，不去直面问题，不一定就是好的解决办法。
对于金容建这位确实对待自己很亲切的老人家，韩宇之前和镇秀婉几人聊天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多多少少对老人还是有点忧虑的。
而另一方面，虽然接触不多，但就韩宇进组这段时间以来与老人的交谈来看，韩宇并不觉得金容建这位大前辈是那种会因为儿子工作忙碌冷落自己而心中气愤的父亲。
毕竟，河正宇出道也有好些年了，金容建自身也是艺人，按理来说父子俩也应该习惯了经常不见面的生活才对，更何况从金容建平时的言谈中，韩宇也没感觉到他对于儿子的忙碌有什么不满。
所以，对于金容建对待河正宇的应援有些奇怪的态度，韩宇心中难免就生出了点疑虑。
老人家究竟是对儿子的冷落感到不悦，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
另外，其实韩宇向金容建询问这件事情，这其中还有一点难言的理由。
看着金容建与河正宇的情况，韩宇心中莫名就联想到了自己与金父，甚至是他和林父。
对于自己的生父、养父，韩宇心中的情感都是相当复杂的，不能简单地用仇恨或者说感恩来形容。
于是当韩宇之前看到独自一人似乎相当寂寞地坐在树林中的金容建时，他忽然就心中一动，想去听一听，站在父亲的角度来说，金容建对于对待自己态度貌似挺冷漠的儿子，究竟是怎么看待的。
……
对于韩宇这个年轻的后辈心中的想法，金容建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来，不过在韩宇突然看似莽撞地对自己提出那个问题之后，他却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只是略显花白的一对眉毛微微一挑，整个人看着韩宇沉默了一下，然后忽地笑了笑，摇摇头，嘴中答非所问地轻声说了一句：“是剧组里面谁跟你乱说吧？”
随后，还没等韩宇回答，金容建就自顾自地把头转了回去，抬起手中的热茶抿了一口，苍老的脸上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浅笑，喃喃自语似的说道：“肯定是了，不然按照韩演员你的性格，也不会猜想这些……”
“呃……前辈，这个……”
被金容建这样一位大前辈不轻不重地调侃了一下，纵使是在镇秀婉和黄静茵平时的揶揄之下心态已经有了一些锻炼了，但韩宇的脸上还是不由地露出了点尴尬的神情。
只是随即，他就忽地一眨眼，注意到了金容建刚刚的话中一些“奇怪”的地方，忍不住有些疑惑和怔神地提问道：“不过……前辈您刚刚的意思是……您并没有生河正宇前辈的气吗？”
听到韩宇这么一说，本来已经回过头去继续饮茶的金容建动作又是微微停顿了一下，他缓缓转头，用那双沧桑的双眼凝视了韩宇片刻，然后就逐渐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神情似乎有些复杂地低声回答了一句：“当然了……儿子的事业有成，哪里有做父亲的会因此不高兴呢？”
一下子，韩宇脸上的愣神之色不禁更浓了一些，他张张嘴，有些讷讷地问道：“那……那您为什么……”
“为什么表现得不太高兴？”
“……嗯。”
没有继续和韩宇对视，金容建的目光投向了自己两人眼前那一排排显得格外萧条的树木，手中拿着杯热茶，一边喝，嘴里一边回答了一句让韩宇又为之一愣的话语：“因为……心里面有点伤心啊。”
“为……”
韩宇怔愣地眨眨眼，旋即微微皱起了眉头，一脸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您会觉得伤心？”
听到韩宇的问话，金容建忽然又轻笑了一声，转头看了看此时在自己面前就像是化身成了好奇宝宝一样的韩宇，苍老的面容上带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轻声说道：“韩演员你……真的打算问到底？”
倏地，韩宇的脸色微微一僵，低头喝了一口自己手中的茶，就格外尴尬地对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金容建笑了笑。
说到底他问这样的问题确实是过于逾越了，他和金容建的关系当然还没好到可以对人家的家常说三道四的地步。
只不过，接下来金容建的反应却再一次出乎了韩宇的意料之外。
“好吧……我知道你们这些剧组里的后辈们都很好奇这件事情，我可以跟韩演员你聊聊我心里的想法。”
口中莫名微叹了口气，紧接着，金容建看了看自己面前表情很是惊讶的韩宇，解答似的轻声说道：“不用意外，可能是有些话憋在心里不太舒服，刚好今天我就杀青了，跟你这个后辈说些平时不能说的话也不错……”
话说到一半，金容建抿抿嘴，又语气听起来相当郑重地补充了一句道：“只是……等下我跟韩演员你说一些话，希望你别说出去。”
韩宇闻言眨眨眼，脸上惊讶的神色稍稍收敛了起来，目光坦然地和金容建对视着，嘴中轻声说道：“在您眼里……我是那种会宣扬别人**的人吗？”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金容建轻轻摇摇头，语气忽地有些低沉了下来，说道：“主要是……我不希望你把接下来我说的话告诉我儿子。”
“……”下意识皱皱眉，韩宇迟疑了一下，旋即就试探性地向金容建问道：“那么……您不高兴的理由究竟是……？”
面对着韩宇疑惑的目光，金容建微微深吸了一口气，喟然一叹道：“是因为儿子太出色了……所以心里面才会有这么一种奇怪的念头。”
“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宇顿时愣了愣，有些不明白地看着脸色莫名就有点萧索起来的金容建。
金容建偏头看了一眼韩宇，旋即抿抿嘴，抬起手指了指两人面前不远处一棵已经凋零得只剩一个秃树冠的大树和它旁边的一株反而生长得不错的小树苗，嘴中用一种沉厚沧桑的声音喃喃说道：“父亲吧……就像是先长起来的树一样，先长大，当然也就有着一份责任。孩子呢，就是它底下的那棵小树，不管是风还是雨，父亲都会为孩子好好地承担着，就像是撑开了树冠了一样……”
“本来，即使是他得了影帝，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因为在演员这条路上，他父亲我，比他走得远多了，他还差得远呢！”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金容建的脸上似乎隐约蒙上了一层骄傲的光芒，这是韩宇从未在这位老人身上看到过的情绪，他的模样，看起来就仿佛是在诉说着自己这一生最值得自豪的事情一样。
“那么……您既然是这样认为的，又有什么好苦恼的？”
不由地，韩宇追问了一句，金容建的话让他现在已经隐约有点明白这位老人家的心态了。
“因为……就在前不久我得知他都要开始自己执导电影的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虽然小树可能还没有长大大树那样的大小，可他已经不需要大树来帮他遮风避雨了。”
“……”
韩宇神情微怔地看着自己身边的这位老人，在金容建说出后半句话的时候，在那张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容上，韩宇很明显地看到了一种难言的低落。
“而且……你可能不知道，作为父亲，他要自己拍电影的事情，我是等到他通知我的时候才知道，事先他并没有跟我商量过。”
这下，韩宇的脸上倒是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点意外的神情，只是看着自己面前神情低沉的老人，他还是抿抿嘴唇，选择继续默默地倾听下去。
“他吧，从小就比较沉默寡言，是一个不善于交际和表达自己感情的孩子，所以我就选择让他跟我一样，当了演员，以为这样，就是照顾他，为他好，希望他内向的性格能够有所改善。哦对了，关于这一点，韩演员你和他很像，所以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很喜欢你这个年轻的后辈，总感觉看到了那小子年轻的时候一样。”
“……不过吧，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
“他啊，做其他都做不好，倒是把他父亲我的老本行做得不错。他是个好演员……”
“所谓好演员，就是能把自己和角色分得清清楚楚的人。”
“我没想到，他当了演员之后，个性依然没怎么改变，反而……因为工作忙碌的原因，我和他，父子两个人之间，交流的机会更少了，关系也更加疏远了不少……”
“我吧……总是想成为树冠一样的父亲，我以前一直以为我对他的教育没错，但直到现在，也许是因为人老了，对于子女的执念反而更重了吧，我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我并不是一个好父亲，至少对他来说不是。”
“从他小的时候，我就因为工作很忙碌，就是他选择当演员之后，我们两个人的见面机会也很少，他现在的性格应该有一半是由于我才造成的。”
“他弟弟也是一样，性格随他哥哥，我们家这个忙内就更不理会他父亲我了……”
话说到这，金容建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转头，沧桑深邃的双眼目光复杂而柔和地瞧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韩宇，嘴中轻声说道：“说起来……我的两个儿子，和韩演员你都挺有缘的。我的小儿子，是2月9日生日，就在韩演员生日之后的一天。而且这两个小子的艺名，‘正宇’、‘贤宇’，和你也有点相像。”
听到金容建的话，韩宇当即愣了一下。
既因为金容建两个儿子确实与自己有些神奇的缘分，也因为他一下子莫名想到了郑贤宇那小子，据说那个小胖子的名字就是林父亲自起的……
当然，同时韩宇心里面也开始隐约意识到，恐怕金容建会跟自己说这些心里话的原因，也有很大一部分是把自己当作了两个儿子的替身吧。
有些话，最亲近的人之间说不出口，反倒是旁人，能够很自然地说出来。
“孩子有成就，做父母的当然开心。只是心里面也会因为孩子的成长而有点奇怪的难过，另外最关键的是……”
金容建出神似的望着自己面前萧瑟的树木，轻啜了一口手中的热茶，摇摇头低叹了一句：“我总是想做树冠，可直到现在才发觉，可能自己这个父亲一直都没像样过……”
“……”
韩宇抿抿嘴，沉默地看了看金容建，旋即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说些什么。
虽然自己这个外人所说的话很可能没什么效果，但好歹聊胜于无。
只不过，就在韩宇刚刚心中准备好副稿的时候，一道听不出什么情绪的深沉声音就忽然从身后传到了他和金容建的耳中！
“……爸。”
陡地，韩宇和金容建转头一看，脸上都露出了怔愣无比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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