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一个新鲜故事

人生易醉扶头酒,世间未逢敌手棋。

一片孤城彩云间,整座白帝城,除了郑居中,便已经空无一人,就连那座琉璃阁都郑居中被丢出城外。

毕竟是当师弟得听师兄的,柳赤诚对此亦是无可奈何,不敢说个不字,不过他非要与城主师兄当面道别才肯离开,郑居中看那眼泪巴巴的柳赤诚,叹了口气,想起当年一件不大不小的旧事,郑居中到底是难得心软了一遭,便现身山门,叮嘱一身粉色道袍的师弟几句,例如到了外边,闯了祸,就不要轻易报出师父的名号,免得对方不敢杀你。

柳赤诚立即懂了,不可报出师父的名号,只能报师兄的!

郑居中挥挥手,示意柳赤诚别站在原地碍眼了。

柳赤诚兴许是舍不得走,就没话找话,想要以心声确定一事,师兄到底有几个十四境?

他这个当师弟的,当然愿意相信,实在是不敢相信。

郑居中笑着反问一句,你想要几个?柳赤诚小心翼翼说当然是多多益善,两个不嫌少,三个不嫌多。

柳赤诚再问师兄能不能更进一步?郑居中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担忧,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言一句,聪明人好学,傻子不好当。不该你动脑筋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好好当你的傻子。

如果说浩然天下练气士,真有人舍得自己不是十四境,换成别人更好,柳赤诚肯定算一个,而且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一丝作伪。

就像当年郑居中,因为犹豫要挑选哪条道路跻身十四境,闲来无事,便设置了一个傀儡,纵横捭阖,勾结内外,浑然不知是那郑居中杀郑居中,自己杀自己罢了。总之在那场裹挟整座白帝城的阴谋当中,就连韩俏色之流都不能例外,唯独一个身穿粉色道袍的柳赤诚,挡在一人和万人之间,既无豪言壮语,也不撂狠话,柳赤诚瞬间就被几百道剑光、术法和神通碾作肉泥,他至死仍是在痛恨韩俏色他们的背叛,担忧自己身后那位师兄的安危,身死道消前的一刻,粉袍柳赤诚,只是回头一眼,师兄保重。

彩云最高处矗立有一杆大纛,上书“奉饶天下先”。

下边有张刻有棋盘的石桌刻,桌上搁放着两罐棋子。

郑居中就坐在桌旁,身边棋罐内是白子。

等了不知多久,郑居中便将两只棋罐更换位置,一手轻轻托住袖子,一手伸出双指从棋罐中捻起一枚黑子。

看架势,郑居中就要率先落子在棋盘。如此破例,这可就与那杆大纛所书内容相反了。

一个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的女子,跨越两座天下,再无视白帝城禁制,如入无人之境,来到此地,爽朗道:“好久不见,怀仙!”

郑居中对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在指尖那枚黑子就要触及棋盘之际,那“女子”哀叹一声,“真是怕了你郑居中。”

“说吧,把我喊过来,所求何事?我与道祖有个君子之约,言行举止不好过界,体谅个。”

“三个十四境郑居中,凭借剑术,道法,神通,高不过一个真无敌,没什么好丢脸的,你跟余斗只是切磋,又不是分生死。”

来者正是天外天无数化外天魔的汇总,言语之际,已经变幻模样,成了白玉京悬挂在最高处的那位老道士,青冥天下心目中的道祖模样。

郑居中将那颗黑棋丢回罐子,问道:“想不想自由?”

天底下还有比化外天魔更自由的存在?既然纯粹如此,何来自由一说?

化外天魔嗤笑道:“就凭你?”

郑居中点头说道:“就凭我。”

它问道:“难道是异想天开,要立教称祖?那我可就要问你一问了,郑居中,你欲想立什么教,称什么祖?!”

不等郑居中给出某个不管怎么回答都一定会惊世骇俗的答案,它就自顾自捧腹大笑道:“我是心魔,是倒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化外天魔,郑居中是人间第一尊魔道巨擘,如此说来,确实绝配。炼化掉了我这个伪十五,你就好功德圆满,跻身真正的十五境?从此独一无二?杀十四境修士如砍瓜切菜?”

郑居中缓缓说出三句话,“我先帮你打破那座不朽的牢笼。”

“再让天地无灵气,无炼气士,无山水神祇无精鬼怪异,无前身无转世无阴阳无因果。”

“最终让这人间无教无祖。”

化外天魔摇摇头,“无甚意思。不曾想最让我期待一见的郑居中,还是这般无趣,难逃窠臼,新人走老路,至多就是比某些前人走得更高远些。”

神灵无错,最不自由。

某种程度上,拥有最纯粹自由的,是它们化外天魔,无拘无束。它们的每一个念头都可以妙趣横生,繁花似锦,混淆真假。

郑居中所谓的打破牢笼,不过就是让“它”变得不自由。一般十四境哪敢大放厥词,胆敢自信在道力上胜过它这伪十五境一筹?万年以来,哪个十四境,敢炼化它,真不怕烫穿肚肠?被鸠占鹊巢,喧宾夺主?即便有人敢想至此,依旧不敢做到这一步。而郑居中想要着手做的,道祖当然早就做得到了,只是道祖十五境,合道整座青冥天下,不宜如此行事,只好通过将它放养,或者准确说是圈养在一座玉京山,也就是世人所谓的天外天。

某人说得对,“道人清除心魔如校书,校书如扫心地落叶,旋扫旋生,落叶飘拂又起尘,旋拂旋有。”

强如道祖也还是一位道人,未能超脱这个范畴,面对源头来自数座天下所有道人的心魔,清除不了,炼化不尽。

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远古天庭遗址始终存在,无法被彻底摧毁,又有登天离去的文海周密,住持新天庭,请神归位。

否则三教祖师真能达成一致,任由道祖腾出手来,以炼亿兆心魔千年万年,作为十五境练气士的大道所在,再次证道得道,说不得人间第一位十六境,就是道祖的囊中物。

郑居中微笑道:“竟然被一头化外天魔给小觑了,倒也有趣。”

站起身,郑居中望向白帝城一处很寻常的地界。

顺着郑居中的视线,化外天魔看到了一片竹林。

天上雨下,新十四境,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头,笋尖将出未出,恰似黄泥拱,水嫩美味。

春笋会长得很快,当然前提是不被拔出吃掉,有机会破土而出,长成一竿青竹,最终成为老竹,直至开出竹花。

哪怕郑居中自己就是崭新十四境,可郑居中三个十四境,三种合道,都与三教祖师散道馈赠无关。

存在着一道分水岭,郑居中依旧属于旧十四境。

而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她由于听从陈清都的提醒,选择闭关“躲雨”,所以只是在时间线上,宁姚是新十四境。

所以郑居中在看待宁姚这件事上,与十万大山那个名叫的之祠的老瞎子,并无不同,都觉得宁姚的十四境,杀力高。

曾经的浩然贾生,后来的蛮荒周密,除了“通天老狐”这个属于别人给他的绰号,“文海”这个更像是夫子自道的称呼,还是要更加被人熟知。文海作两说,一说周密学识广袤、艰深皆如无涯无底之海,二说周密自创的几万个蛮荒文字“水云书”。

整座冥府阴间,还有某些在阳间隐匿极好的一小撮鬼物修士,前者像那仙簪城的两位鬼仙,道号“琼瓯”的老妪,隐匿在黄泉路上,老妪失去了那把名为“拂尘”的至宝,真身是一只蚊子的鬼仙老妪自怨自艾,还有那乌啼,飞升境大妖玄圃的师尊,也在一处隐蔽道场,先前听闻天地间那句要斩阳间陈平安的宏愿,乌啼感慨时不我待,不料那位已经走到门槛的前辈,似乎未能跨过那一步,只是不等乌啼觉得犹有一线机会,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它们便都察觉到某种玄之又玄的迹象,俱是道心一震,这拨各有道行的鬼仙,不约而同,或是喟然长叹,或是幽幽叹息,心中空落落的。

一条独木桥,先到先得,它们同为鬼物,注定大道断绝矣。

就是不知哪个老东西,能够得此造化了。

可事实上,鬼物徐隽如今道龄还不到五十岁。硬是靠道侣,吃软饭吃出了个十四境。

青冥天下幽州,地肺山华阳宫的新任宫主,竟然是一个外人,化名毛锥,道号‘白骨’。

毛锥在推衍出结果之后,倒是没有太多怨怼,只是神色洒然,笑骂一句那位陆掌教,“狗东西,算你狠,连自己都坑。”

闰月峰。

就如陆台登山之前所说,距离十四境只差半步的张风海,只等大雨倾盆落在人间,就可以跨过那半步了。

事实就是如此。早就是飞升境圆满的张风海,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毫无悬念。

三十岁就看遍玉枢城全部藏书的张风海,被囚禁在镇岳宫烟霞洞多年。最终还是选择叛出白玉京,与武夫辛苦联手,自立门户。

在陆台的撮合之下,总计六人,建立了一个宗门,已经昭告整座青冥天下。

张风海当然是宗主,而那位劳苦功高的陆台,除了约定好的首席供奉,还兼了副宗主。

陆台低头猫着腰,双手拽着一条狗的尾巴,摇摇晃晃往崖畔喝酒的张风海那边走去,说没点眼力劲,赶紧给宗主道贺去。

可怜那条狗,感知到张风海的满身磅礴道气,不敢去,却由不得它不去,只好呜呜叫着。

陆台拽着狗尾巴,哈哈笑道:“宗主大人,可喜可贺,先前咱们俩的那个约定,还作数吗?”

之前陆台拱火,说蛮荒天下出了几个有意思的年轻人,按照张风海的推衍,在他跟辛苦多走一步之前,得有五位飞升境,才能保证蛮荒之行,都不是没有意外,而是没有大的意外。陆台就顺杆子往上爬了一句,让张风海和辛苦都辛苦点,努把力。陆台将那条上不了桌面的狗丢出去,拍拍手掌,坐在张风海身边,小声问道:“辛苦怎么说?”

张风海说道:“一步变半步。如今的武学造诣,大概等于百年前的林江仙吧。”

陆台搓手道:“咱们这小门小户的,难得出门散心一趟,不敢奢望建功立业,要说不用担心被人随便拍死,约莫也够了嘛。”

张风海点头道:“只要你别到处惹是生非,问题不大。辛苦只是嘴上不说,他其实一直想要去别座天下走走看看。”

陆台呸了一声,“我这个人行走江湖,处处与人为善,事事诚字当头。”

他又不是那陆掌教,路边走过一条狗都能陪它唠两句。陆掌教拉的屎,狗都不叼。

张风海将酒壶别在腰间,站起身,回头望向那些或多或少都有些期待神色的宗门成员,只是不等他这位宗主发话,那位副宗主就双手叉腰,哈哈笑道:“咱们六个高手,加上一条陆沉,天地人间何处去不得?”

陆台瞥了眼趴着的“陆沉”,后者立即心领神会,张开嘴,汪汪。

吕碧霞好奇问道:“先前殷州那边气象不小,难道是那鬼物徐隽?”

这位女子散修,是飞升境巅峰,她也是青冥天下候补之一。

陆台点头道:“吃软饭的本事,天下第一。不服气不行。”

袁滢笑道:“隐官大人到底是输了徐隽一筹。”

十四境张风海,青冥天下武道第二人的辛苦,吕碧霞,陆台,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袁滢,师行辕。

他们六个,打算出门散心,走一趟蛮荒天下。当然就只是游山玩水而已,可如果谁敢拦着他们游山玩水,就让谁成为山水。

可能还要再加上一条名叫“陆沉”的狗。

他们跨越天下远游的第一个落脚处,估计就是那座断为两截、已经遗址的剑气长城。

蛮荒天下,大岳“青山”之巅。

一个扎羊角辫的黑袍女孩,死死盯住那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少女,问了个很不礼貌的问题,“你就是这座天下的那个杂种?”

那少女眼神呆滞,羊角辫女孩便绕着少女走了一圈,再次走到少女身后,一脚踹中膝盖窝,少女双膝跪地,依旧面无表情。

羊角辫女孩点点头,这下比较满意双方的身高了。她来到少女身侧,可怜兮兮的,原来少女这一侧脸颊,好像受了黥刑,被锥刻出一个远古金文的“焚”字。

能够在“少女”脸上刻下这个字的,除了周密,还能是谁。

而能够这么肆意侮辱“少女”的人物,当然也只有叛出剑气长城的旧隐官,萧愻。

萧愻伸手扯住少女的脸颊,轻轻拧转起来,问道:“焚膏继晷的意思?”

木讷少女点点头。

当时白泽找到她,准确说来是她主动被白泽找到,她说给自己取了个名字,晷刻。

她诞生于蛮荒天地初生之际,与青冥天下的闰月峰武夫辛苦,浩然天下那位曾与至圣先师分庭抗礼,曾经姓刘名飨、字子骏、又字巨君。黄庭在五彩天下纯粹碰运气找到的那个徒弟冯元宵。

蛮荒晷刻,青冥辛苦,浩然刘飨,五彩冯元宵,他们都是同类。

蛮荒天下每一座仙府道场,人间城池,对她而言,皆如一刀刀刻在脸上的墨刑,这座天下越是灵气凝聚浓厚之地,越是她身上一个个充满脓水永不结疤的烂疮。当然这与她内心深处,无比排斥托月山大祖以及后来的文海周密有关,若是双方大道相契,心存灵犀,这些让她苦不堪言的存在,便是一件漂亮衣裳上边的锦绣图案了。她不认可托月山大祖的道,很大程度上,是怨怼对方攻不破剑气长城,取不回十万大山,就这么简单。而她对文海周密的不认可,更多来自于周密的那个外来身份,还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理由。

萧愻松开手指,转头望向跟随她一起来到此地的三位剑修。

萧愻显然是在用眼神询问一句,如何,我这学问,深不深,高不高,可怕不可怕?

自顾自点点头,猜对这个谜语的萧愻心情不错,果然我厉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跟着萧愻来此游历的,是三位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旧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洛衫,竹庵。

还有一个在倒悬山看大门多年,吊儿郎当的大剑仙张禄,此刻喝着酒,依旧醉醺醺的。酒这东西,越喝越愁,不喝最愁。

山巅又走来两位常年形影不离的蛮荒大人物,斐然,周清高。

萧愻问道:“那畜生呢?”

周清高微笑着纠正道:“初升。”

萧愻转过头,作竖起耳朵倾听状,故作震惊道:“啥,你说那‘初升’是畜生?”

她随即满脸恍然,朝那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竖起两根大拇指,赞叹道:“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仙人境,敢如此侮辱一个老资历的十四境,周密认你当关门弟子,不是没有理由的。”

周清高笑道:“吵不过前辈,不该搭话的,我认栽。”

萧愻指了指地面,“认栽就磕几个头,拿出点诚意来。”

周清高伸手拍了拍额头,“晚辈境界虽然低,但是这辈子只给师父磕头。”

萧愻眯起眼,伸手攥住一根羊角辫。

周清高双手缩袖中,暗捏两记道诀,方便随时跑路。

蛮荒天下就是这样,修道之士,不是境界高了就没有麻烦,反而是境界越高,只会麻烦越大,哪怕他是周密的关门弟子,在这蛮荒天下,依旧算不得拥有一张保命符,甚至某些时候,会成为一张催命符。这也是周清高这些年,不得不跟在斐然身边的缘故。

斐然打圆场道:“卖我一个面子?”

萧愻伸出手去。

斐然毫不犹豫便丢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短剑,萧愻接过手,掂量几下,还不错,点头道:“你这面子,买了。”

萧愻再将刚得手的这件仙兵古剑,随手丢给洛衫,吩咐一句,“可以转手送你刚收的那名弟子,记得与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说清楚,是我送给你的。”

张禄笑道:“怎么不送我,说好了跟着你吃香喝辣,好嘛,三天饿九顿,穷得叮当响了。卖剑买酒,听着就很豪迈。”

萧愻嘿嘿道:“急个锤儿,只需稍等片刻,送东西的,马上就到。”

早年在剑气长城,萧愻和陆芝,合称“凶悍”。

斐然望向这个周密登天之前专门叮嘱自己不要去招惹、必须听之任之什么都别管的上任隐官。

一个炼化了整座蛮荒英灵殿的十四境剑修,好像不那么纯粹。

还有一个大雨过后,新晋十四境剑修,斐然。其实也不纯粹。

萧愻看了眼斐然,摇摇头,不以为然。你这个十四境,只要出了蛮荒天下,恐怕要随随便便送人头,太憋屈了吧?

别说对上那个老瞎子了,打得过宁姚那妮子?

斐然笑着解释道:“我跟你不一样,不需要纯粹两个字。给我都不要。”

斐然已经与晷刻成为道心相契的盟友了,她也完成了与周密的那个约定,在蛮荒天下打造出了两条光阴长河分支。那么斐然作为再名正言顺不过的蛮荒天下共主,在白泽先生注定不会跟他作大道之争的前提下,斐然将来就有很大希望可以跻身十五境,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既然如此,难道斐然还要去争一个十五境的纯粹剑修不成?

邹子能愿意?郑居中会答应?

萧愻明知故问道:“斐然,把我喊过来做什么啊?”

斐然无奈道:“是前辈炼化了那座英灵殿,对吧?”

萧愻反问道:“当年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还有被周清高骂成是畜生的那位,都没有说我不可以带着这口天井乱跑啊?”

斐然说道:“所以就只好请前辈来青山这边一叙了,我们好重新安排位置,以后各自做事情也好名正言顺,不至于谁都不服谁,谁都觉得对方是个废物。此次我们进了英灵殿,可以把话都说清楚,再各自落座,可以少去很多的麻烦。”

可惜那个沉睡在明月中万年之久的“小陌”,投靠了陈隐官,导致白景也跟着叛出了蛮荒天下。

否则他们两位飞升境剑修,一巅峰一圆满,肯定可以在英灵殿内占据一席之地。

在那场大战之前,当年托月山大祖第一、周密第二、刘叉第三的那拨十四旧王座,被誉为最具实力、最能打的一届。

如今的那拨新王座,被拉壮丁充数的实在太多,简直就是个笑话。连斐然这么不把境界看得太重的,都觉得有点不像话了。

萧愻看了眼周清高。

斐然笑道:“他才是仙人境瓶颈,如今当然没有资格进入落座。”

道号“木屐”的周清高,以前的名字,成了道号。

周清高顶替了子午梦的蛮荒天干位置,成为领袖。

他曾经由三境直接跻身玉璞境,没过几年,就又成为仙人,如今就是瓶颈了。

萧愻笑道:“看来只要认个好师父,就可以修行顺遂得让人羡慕。”

周清高这次学聪明了,没搭话,将那句“可惜晚辈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咽回肚子。

又来了两个,一个重瞳子少年,离垢,道号“飞钱”。

被白泽喊醒之后,离垢一口气从蛮荒各地收回了八件仙兵重宝。

还有一个整天没睡醒似的汉子,打着哈欠。他就叫无名氏。

离垢腰间系着一只黄色乾坤袋和一枚紫色捉妖葫芦。

由于醒来之后,离垢先前的炼物合道之路,已经被青冥天下女冠“太阴”占据,但是离垢当初早就给自己预备了一条候选道路。

一座书城,反其道行之,北面称王。

那王尤物,分明已经合道成功,好家伙,非但没有招摇过市,反而寻了一处无迹可寻的隐蔽道场,躲起来了。

反观这位重瞳子少年模样的离垢,就与那挚友“无名氏”,大摇大摆,一起来到了这座山岳,光明正大来见斐然和萧愻。

离垢是等到数座天下都“雨停”了之后,才合道成功。

是周密让出了一条道路,不仅仅是让出,甚至可以说是铺出了一整条道路,让离垢可以直接走到十四境去。

因为周密在登天之前,就交给周清高一件东西,是一堆文字雕版,正是周密自创的蛮荒天下的云水书。

如此一来,离垢就代替周密成为了蛮荒天下的文字之主,可以享受一座天下文运流转带来的大道馈赠。

无名氏看了眼那羊角辫“小女孩”,叹了口气,既然周密留下了操控蛮荒文运的物与人,这座天下的武运,自然不会例外。

萧愻朝那少年指了指腰间捉妖葫芦,勾了勾手指。

离垢二话不说就摘下这枚金色葫芦,丢给萧愻。

萧愻一巴掌拍给张禄,直勾勾盯着那个离垢,问道:“不打一架再给?”

这可就不是抢东西那么简单了,等于是对那被抢钱的问上一句,你不先给我砍一刀再交出东西?

离垢说道:“如今这些外物,对我来说,可有可无。”

萧愻怒道:“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一拳打碎那离垢身躯。

离垢瞬间恢复原貌。

萧愻也不觉得徒劳无功,就是一拳跟上一拳,打得离垢砰然炸裂再复合,就是好玩!

趁着萧愻没空搭理自己这边,斐然柔声问道:“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跟周密合作?”

晷刻点点头,沙哑开口道:“悔死了。”

如果她愿意陪着周密一起杀向浩然天下,蛮荒妖族说不定就可以拿下那座宝瓶洲,用尸体堆平那条大渎就是了。

她说不定如今已经吃掉那位“同道”,她就可以顺势成为蛮荒、浩然两座天下的一个半主人。

斐然以心声问道:“与我结为道侣,不会再次后悔?”

面瘫一般、双目无神的少女,蓦然一笑,犹豫了一下,她伸出雪白干枯的手指,轻轻抓住斐然的手腕,微微脸红,眼帘低敛,羞赧道:“你很暖和。”

斐然哑然失笑,反手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转头望向萧愻那边,微笑道:“提醒一句,下不为例。”

萧愻斜眼望向那边,撇撇嘴,破天荒没有还嘴半句,点点头,“小两口以后好好过日子,我那份子钱,离垢帮我出了。”

斐然笑着抱拳致谢。

萧愻嘀咕一句,“狗日的读书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陆陆续续,又有一拨名副其实的蛮荒大妖,都被斐然喊过来议事,让萧愻前辈别久等了。

十四旧王座大妖当中,有搬山老祖朱厌。曳落河新主,绯妃。

新王座大妖,则有剑仙绶臣,作为文海周密首徒,是飞升境剑修,背剑匣藏六剑,一身翠绿法袍“束蕉炼”。

周清高见到了绶臣,作揖行礼,喊了声大师兄,绶臣笑着点头。

还有那个眉发法袍皆白的大妖官巷,一门心思想要说服年轻隐官与自己孙女当道侣。

托月山大祖的亲传弟子,道号新妆,女子飞升境,阵师,同时还是一位止境武夫。

一个身披辉煌金甲、戴面具的高大修士,就连斐然都不知道此人的大道根脚和真实身份。

一位女冠,道号柔荑,她头顶道冠可谓世间独有,芙蓉之上开莲花,莲花之上又鱼尾。

她是旧王座大妖黄鸾斩三尸而出,当年周密在吃掉黄鸾之后,将一众秘宝都交还给她。

最后是白泽带着两位,一起缓缓登山,两位远古大妖与离垢、无名氏他们一样,正是白泽亲自喊醒的。

一个美艳女子,官乙,道号“雪藏”。

一个身材矮小的佝偻老妪,满身道气分出五色,老妪每一次抬脚跨上台阶,这座青山的山君都会倍感压力,必须施展神通,才能抵消那份大道重量。

站在栏杆上的朱厌瞧见这老妪,抹了把嘴。既然都未十四境,那就都有机会?!

老妪抬起头,笑着指了指身前的白泽先生,示意那朱厌,到底是合道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斐然笑问道:“白泽先生,王尤物今天是肯定缺席了?”

至于那个“胡涂”,同样是活了万年的远古大妖,却是不用来了。

白泽说道:“到了。”

言语之际,自认躲藏极好的新晋十四境修士王尤物,就被白泽随意拎出那座隐蔽道场,被迫出现在了官乙身边。

一座英灵殿。

蛮荒新王座。

最高处,天下共主斐然。

第二高位,从浩然天下重返蛮荒的白泽。

当然如果白泽想要坐最高的那个位置,连同斐然在内,不会有谁有异议,嘴上不敢说什么,心中也同样不敢。

第三,蛮荒天下的大道化身,少女晷刻。

萧愻第四,她就不乐意了,死死盯住那个刚刚才收了自己份子钱的晷刻,少女就主动要求跟萧愻换个座位。

白泽对此没说什么,斐然也没说什么,于是她们就这么调换位置了。

萧愻双手叉腰,哈哈大笑道:“若不嫌弃,就把这里当成你们的洞房,早生贵子。”

双手拄拐杖的老祖初升。

腰间已经没了乾坤袋和捉妖葫的离垢。

竹冠骑鹿的王尤物。

这三位,都是十四境。

之后是蛮荒天下武道第一人的无名氏,飞升境圆满。

朱厌,官乙,那位道号、化名都不可告人的矮小老妪。

绯妃,绶臣,官巷,新妆,柔荑,那尊与老妪一般云遮雾绕的金甲神异。

蛮荒天下,十七位新王座大妖。

但是白泽却说了一句,“稍等。”

刹那之间,有一位身材健硕的女子武夫,打开,或者说是以双手硬生生掰开一道大门,从那无数冤魂厉鬼的阴冷地界,大步走出,当她一步跨过大门,天地间便有武运如雷滚滚震动,涌向此地,她抬起双手,将满头青丝随手分开挽起,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无眉脸庞,等她再前行一步,双脚都跨过大门,又有一道武运馈赠从浩然、蛮荒,还有西方佛国一并朝她涌来。

她只走了两步,便由武道止境气盛一层,到了归真,再神到。

浩然天下。

龙虎山天师府,十尾天狐炼真,拜倒在地,迎接那位成功出关的天师赵。

一处山野宅院,雨后初霁,小荷翻动,点火樱桃,榴花开欲燃。花丛翩翩蜂与蝶,宛如分赃人间春。

柳七坐在屋檐下,轻轻叹了口气,没了那位人间最得意挡在道上,自己到底是成了,苏子豪迈,估计不会介意此事吧。

北俱芦洲,刘聚宝走出家族祠堂,转头看了眼同洲的三十七峰绵延处,若有所思。

西方佛国。

一座铜鎏金坛城,竖立起无数经幢,有人在此证道,一道天光破开层层迷雾如醍醐,缓缓降落在人间头顶。

一位已经转世八十次的僧人,终于在这一世记起全部前身。僧人身边有一条河,河边有一条船,岸边有驾马车。

青冥天下。

南华城副城主,魏夫人功德圆满。

一处古战场遗址,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冷庙子,同时供奉至圣先师、佛陀和道祖,名为香积寺。

庙内有个头戴道冠却身穿袈裟、悬玉佩的少年郎,坐在蒲团上,那张微微颤动的蒲团之下,不知镇压何物。

此人每一次呼吸吐纳,都在散去自身道行,帮助那些英灵亡魂开辟道路,去往酆都地界,不知世间过去几千秋。

少年抬起手,擦拭眼泪,喃喃道:“积累外功,吾心无瑕,真道士矣。”

响起一阵咄咄咄的敲门声,却是有人手持剑鞘,以此敲击门扉。

门外来客,正是同样刚刚跻身十四境没多久的僧人姜休。

在一处名为姑射山的地方,有个自年少起就没有走出过此山地界的“青年”,凭借一本道书,默默炼气至今,在确定自己果真跻身十四境之后,这位一次次告诉自己高出一个境界就走出去看看的青年,每次都反悔,告诉自己下次再说,如今他依旧不打算出山,继续躲着,当个砍柴烧炭、自己酿酒的樵夫,我不想知道你们,你们也不必知道我。

雨后时节,新十四境。

百年之内,还有更多。

一座不起眼小道观内,名叫常庚的老人,挑灯夜读,捻起一颗盐水花生丢入嘴中,细细嚼着,桌对面有个趴在桌上絮絮埋怨道门课业繁重的惫懒少年,老人笑道:“陈丛,你取名字的本事,其实不差的。”

将来有朝一日,两人合而为一,在此天下行走,就是一个真正的陈。

棉衣少年也没把这种稀里糊涂的怪话当真,如今道观换了观主,规矩就更重了,一想到明天还要早起做那道门课业,陈丛便唉声叹气起来,伸手摸去盘子,抓了一把盐水花生丢入嘴里,只是没忘记从手指缝里给老人余下几颗,少年这才站起身,笑容促狭,含糊不清道:“常伯,慢慢吃,我先睡了,明儿清晨,肯定帮你打扫庭院,干干净净的!”

老人笑道:“天候还早,跟你讲个故事?”

陈丛犹豫道:“可别是个鬼故事啊,你知道的,我这人胆子小!嗯,若是香艳的,也不是不可以!”

老人伸出手指捻了捻灯芯,微笑道:“这个故事,什么都有。”

偶尔也会郁闷几分,这小子,原来本性,还挺活泼,挺欠揍的。

陈丛一屁股坐回凳子,双手托腮,神色认真道:“常伯,能不能现编一个我来做主人公的故事啊?可以再加上你,当那高人!”

老人点头道:“可以,这就是一个关于大师兄崔瀺跟小师弟陈平安一起学道的新鲜故事。”